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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怀表 ...

  •   杨清到达西山山脚时,将车速降到最低,开车沿着环山山路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达公墓门口。

      他刚把车停好,就看见一个一身黑衣打扮的人走了过来,胸口别着一朵白色雏菊。

      杨清这才意识到不对,他走的太急,甚至忘了换一身合适的衣服。现在他身上穿着白T恤蓝牛仔,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

      但是朝他走来的人却没关心太多,他停在杨清面前,把一朵纸裁的菊花别到杨清的胸口:“谢谢你能来,我想焱哥在天之灵也会安息。焱哥马上就要下葬了,请跟我来。”

      杨清跟上去,路过门卫处的玻璃门时,无意瞥到反射在玻璃里的自己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

      那时和赵焱一起走出花圈店,他皱眉看着赵焱拿在手里把玩的白色菊花剪纸,“为什么要买这些?”

      赵焱只是笑:“不为什么。”他举起手,在阳光下观察纸菊花泛着碎光的轮廓线。

      “不觉得这朵花很漂亮么?以前我一直很讨厌这种专为逝者裁剪的花。没有丝毫生气。与其让我给我妈烧这种东西,还不如给她买她喜欢的花和爱喝的酒。但后来,有人告诉我说——逝者已矣,人间之物莫若虚幻。大概在我妈眼里,我看中的满载生气的玫瑰百合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朵纸裁的花。”

      杨清以为他明白了:“这是要给阿姨带去的花?”

      赵焱摇头。他将菊花别在了杨清胸前的口袋里,笑着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道在我妈眼里,现在的阿清是什么模样。真想看一看啊。”

      是不是像沐浴在阳光中一样,周身上下泛着七彩的碎光。

      他又说:“真不想看到啊。”

      杨清记起赵焱当时无所谓的笑,原以为不会再为他心痛的心脏,忽的疼了一下。这疼痛转瞬即逝,似乎连它的存在都是杨清的幻觉。

      走在前面的人见林修没跟上,又返了回去,略有些担忧道:“杨先生?”

      杨清回过神,朝他笑笑,“没事,我们走吧。”

      走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眼。门卫处的玻璃上,远远的还能看到,有一个人身穿白体恤蓝牛仔,胸上别着一朵裁剪的繁茂的纸菊花,略微不满的看着立在他旁边的青年。

      杨清自嘲一笑,回头跟上了引路的人。

      途经赵焱母亲的墓碑时,杨清停下来。

      他单膝跪地,手指拂去照片上的灰尘。照片已经被长年累月的风雨日晒摧残的看不清原样,但杨清知道,那是一位非常美丽,非常伟大的母亲。

      他将胸前的那朵白纸裁成的菊花摘下来放到墓前。双手合十,恭敬一拜,在前面的人再次停下催促时,起身跟了上去。

      赵焱的墓的位子的确很偏,在墓园的最后方。墓穴的附近有很多参天古木,高耸入云。树木投射下来的阴影完全遮蔽了阳光,将这一方墓穴映的阴气森森。只有风撼动树枝时,会有被树叶切割的有棱有角的光束打下来,风再一吹,光束便又消失了。

      杨清远远看到就皱了眉头。选墓要看风水,这里即使到了日上中天也不一定能照到太阳,明显阴气太盛。

      走在前面的人明显也知道些,愤愤道:“赵家人真不是东西,竟给焱哥选了这么个破地方。要不是焱哥生前吩咐过,若是他出了意外,要我们尽量不要和赵家人起冲突,老子早冲上去揍他丫的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生前?”

      “是啊,焱哥说他干的是随时可能玩儿完的工作,所以提前立好了遗嘱。他不喜欢我们和赵家的冲突,兄弟们立了誓的。不过,”那人狞笑,“我们不动手,并不代表我们可以忍着,等时候到了,一定找几个人把他们狠狠教训一顿。”

      说着,那人的表情变了变,抱歉的看了杨清一眼。“抱歉,和你说多了。”

      杨清摇头:“无所谓。反正与我无关。”

      那人闻言,尴尬的挠挠头。“那你去吧,我去忙别的了。”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

      对方站住:“什么问题?”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之前追悼会的讣告也是。赵家并没有请我是不是?不要告诉我是赵焱告诉你们的,他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

      那人沉默片刻,直视着杨清的眼:“焱哥的确没提过你。我们也是在焱哥去世后才知道你的存在的。他只是一直带着你。”似乎害怕杨清担心,他又补充道,“你放心,知道你的只有我们几个人,赵家人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今天来的人很多,不会有人记住你。”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怀表,递给杨清,“这是焱哥车祸后找到的,被他紧紧捏在手里。我们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它取出来。很奇怪吧,我们找到焱哥时,他全身上下都血肉模糊,只有攥着怀表的手没染上一点血迹。本来还以为被这么护着的会是什么证据类的东西,但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你的照片。那份讣告也是,是从焱哥的生前存到银行的遗嘱文件里取出来交给你的。”

      杨清接过怀表。似乎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磨砂的缘故,怀表的边角都很光滑。他按下顶部的按钮,在弹开的盖子背面看到一张照片。照片里,他对着镜头,浅浅笑着。

      这个怀表他认得,这张照片,他也记得。

      那是赵焱刚开始醉心于搜集各种古董的时候。他经常会流连辗转于古城和各种各样的古玩街,时不时会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

      “很有趣不是?你以为这些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玩意儿,但实际上,它们形状花纹雕刻工艺,甚至是边边角角的东西里,都可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典故。”

      “既然典故不为人知,你找来做什么?”杨清对古董无爱。这类东西碰不得摔不得,就连落下个指纹也可能遭到古玩家的斥责。

      “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会在新出土的古籍里找到关于某些纹路的记载。”

      杨清听到这儿就会忍不住翻白眼:“就算真有古籍出土,你认得书里写的什么么?”

      赵焱上学时学的最差的就是古文。

      “又不用我懂。反正有那些负责的专家会翻译。”

      “所以我才搞不懂你到底是真喜欢这些东西还是假喜欢。”

      说不喜欢,赵焱会在空闲时间一头扎进古玩街,直到天黑才回来。说喜欢,但凡买来的东西无一例外会放到储藏室里生灰,也从没有去查过相关的书籍和记录。

      “自然是最喜欢阿清。”

      “少来。”

      但有时杨清也会同赵焱开玩笑。

      “你说这些东西历经这么久的年代,会不会有小鬼之类的寄住在里头?要是哪天从里头蹦出一只修炼了几百年的妖怪来怎么办?”

      赵焱总是大言不惭:“不会不会。就算有,他也不敢吃我们。”

      “为什么?你又不是孙悟空,哪来的三头六臂和成精的妖怪抗衡。”

      “我是没有三头六臂,但我有阿清。”

      “说的好像有我在就万事大吉似的。我又不是孙猴子,拿什么来保护你。拿我这肉体凡胎去和妖怪的铜齿铁壁硬碰?”

      “不用不用,阿清还有我啊。”

      “你有什么?”

      “我有阿清。”

      “……怎么又跳回来了?”

      赵焱到这里就会笑着打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如来佛,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杨清是不爱收集古玩,但或许是爱屋及乌,每逢他独自外出出差办事时,他都会去当地有古玩出售的市集闲逛,抑或是去一些拍卖场寻些古旧的小玩意儿。

      这个怀表就是他去无锡古城游玩时偶然得来,花了他近一个月的工资。当时卖主一脸肉痛的表情他记忆犹新。

      据他说,这怀表是十八世纪英国王室某位公主所持之物,要不是因为年久失修,指针不再转动,说什么也不会这么贱价卖出。表里嵌着的那张照片,是他请一位路人帮忙拍的,然后去找师傅帮忙嵌进盖子里的。之后他特意走访了好几家修表的店铺,脚都要废了,才终于找到一位年迈的师傅把它修好。

      赵焱是在当年生日时收到这个怀表的。

      虽然嘴里一直嫌弃说:“这不过是路边随手可得的假货,不该花那笔冤枉钱。”但总归还是喜滋滋的戴到了脖子上,翘起来的嘴角怎么压也压不下来。

      当晚,赵焱脖子上套着这枚怀表,从衣橱里找来一件花衬衫和牛皮色西部牛仔帽,压低帽檐对着杨清做了个傻里傻气的pose:“怎么样,本大人帅不帅。有没有被我迷的七荤八素神魂颠倒?”

      “帅。帅死了。”杨清忍笑,敷衍得鼓掌,“迷的我六神无主魂不守舍。不过要是你脱掉那件夏威夷花衬衫和西部牛仔帽,配上英伦风白衬衫和燕尾服,再搭上黑色高筒礼帽和漆木拐杖,会更帅的。”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头天清早,赵焱在杨清还未睡醒时就披着东方的彩霞出了门。没多久,他顶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晨露赶回来。

      身上的燕尾服被露水打湿,新买的漆木拐杖底端也沾上了尘土。他浑不在意,就这样推开卧室的门,对坐在窗台等着他回来的杨清微微抬起高筒礼帽,像正经的英伦绅士那样端端正正的鞠了一躬:“这位英俊的先生,愿意和我共舞一曲么?”

      彼时杨清早已穿戴整齐,坐在卧室的窗户旁笑吟吟得看他。当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他时,他站起身,同样的一鞠躬,手掌覆在他手心上:“乐意之至。”

      他们临时从手机里翻出一段华尔兹,应和着乐声跳起来。

      事实上,两人都不会跳舞,但还是模仿着从电视里看到过的华尔兹,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的乱踩,时不时会被对方绊一脚。结果自不用说,一首华尔兹尚未结束,两人却都已经摔倒在地上,相互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躺在地板上傻笑,谁都不愿意起来。

      笑够了,赵焱从衣襟里掏出怀表,在半空晃了晃,问道:“怎么样阿清,我帅不帅啊?”

      “帅。”杨清捏进了赵焱的手,另一只手伸向天空,从指缝里望着在空中一晃一晃、咔嗒咔嗒响着的怀表,“我简直被迷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现在,时隔多年,当初从他手中送出的怀表重新躺在他手心。只是印象里会咔嗒咔嗒响着的怀表,此刻却永远静止在了某一个时刻。而此时的杨清,已经没有四处寻人修表的念头了。

      他看了下时针和分针的指向,三点四十二分。

      三点四十二分,正是发生车祸的时间。

      据说赵焱当场死亡。这块表也随着主人的去世,停止了时间。

      他‘吧嗒’一下合上盖子,对面前的陌生人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你说的那些,都与我无关。”

      “因为,他已经死了。”他打开盖子,将表盘面向对方,“像这块表一样。”表盘的指针已经停止转动,那个人将长埋地下。

      两人都活着时,尚且没能在一起,更何况现在他们两人一个生,另一个死。

      人死如灯灭。

      “他已经死了。”

      杨清又重复一遍,然后聚起全身的力气,用力将那块怀表抛了出去。

      那怀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在远处的树林里。他像是失了浑身的力气般,勉力一笑:“赵焱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笑得比哭还难看。

      正因杨清这个举动而动怒的人,却在看到他的表情后,那些本已话到嘴边的斥责都统统被压了下来。

      这真是他此生见过的最让人难过的微笑。为什么要笑呢?还不如哭出来的好。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不该把这块表交给杨清,更不该像是发泄不满一样把他所知道一切都一股脑吐出来。

      毕竟他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他张嘴,想说一句抱歉。杨清却没有理会他,与他擦肩而过。

      瞬间功夫,他注意到,杨清又恢复了他在墓园口看到的那副淡淡的、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转身,目送着杨清一步步走向那座被黑色西装的人们包围了的墓碑。

      那墓碑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赵焱。

      人死,如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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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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