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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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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泽楼前的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叶澄却从未到过问道坡。那种花,问道坡随处可见,但都不是她收到过的那一枝。
时局动荡,江湖纷乱,藏剑山庄自是无法独善其身。这些年来,叶凡和唐小婉的亲事稍有眉目,叶澄又被派到庄外处理其他事务,途中亦难免被卷入各种事件。
“小师叔!”叶琦菲清脆的嗓音传来,叶澄只觉肩膀被猛力拍了一下。这么重的力道,肯定是徐竹韵教的。只有她才知道,下重手才能把沉思中的叶澄“叫醒”。
叶澄回过神来,微笑道:“都说不用这么叫,我跟小小姐你同龄呢。”
“你不也总叫我小小姐吗?这才扯平。”叶琦菲手抱卷轴,目光落在叶澄的剑上,“嗯……让我想想,你是不是在思考大伯给你的剑术难题?”
“对啊,可是太难了。”
“我说点事让你高兴高兴。”叶琦菲把一大堆图纸摊放到叶澄面前,眨了眨眼,话锋一转,“你难得回山庄一次,恰逢立冬,二伯吩咐裁缝为你做新衣呢。裁缝画了几个图样,你看看喜欢哪个款式?”
“这新来的裁缝可真豪迈。”叶澄浏览了一遍,笑着摇头,“我晚些便要出门,劳烦你告诉他,按照之前‘破军’的式样制作就好。”
其实,叶澄完全可以半个月后再起行。她不希望叶琦菲为做新衣这种琐事奔走,又料到她肯定会让裁缝重画图样直到自己满意,于是把心一横,决定提早几天向大庄主辞行。这一提前,她就赶上了洛阳天策府陷落。
北方风云骤变,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洛阳不复往昔繁华,目之所及饿殍遍地。
叶澄匆匆赶往天策府,但见满目疮痍,血流成河。
厮杀声、惨叫声……她拖着重剑前行,视野里一片殷红,呼吸越来越急促。
到底在寻找什么?到底在害怕什么?
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
大庄主所授之剑真是太难,太难……
“阿澄!”
“澄姐姐!”
远方传来朋友的呼唤,叶澄猛然睁开眼。并不遥远,白檀和徐竹韵就在眼前,都握住她的手。她皱起眉,困惑地环顾四周,所见到的依旧是天策府的惨景,附近全是伤兵。
“你怎么也来了?”白檀一脸关切的神情,手心在发热,“莫不是你们家二庄主让你来天策府做送命生意?”
“我到底……”叶澄只记得一开始进天策府是为了确认情况。毕竟她这几年外出办事,受了不少他们的照顾。
徐竹韵取来绢帕,为她拭去额头上的冷汗,然后道:“我随小七师叔来洛阳,遇上白檀在救济饥荒的百姓。听闻天策府出事,我们担心贺大哥,又赶过来了。你猜我们看见什么?一进天策府就看见你拿着重剑砍敌军,一个接一个的,也不知道是你拿着剑,还是剑拖着你。”
“然后我自己晕倒了?”
“那倒不算,是不知道哪来的暗器把你敲晕了。”白檀站起来,背对叶澄,仰头凝望天空,“正中眉心,下手再重些许,头都要被打……”
“喂!”徐竹韵随手拿起剑,用剑柄朝他腰间猛力撞击。
叶澄暗自运功,没感觉到内息不畅,才稍稍松一口气。如果刚才的状态是走火入魔的迹象,那么现在她不可能毫发无损。她既庆幸,又有些失望。那些仿佛藏于记忆深处的东西,此刻随她清醒而烟消云散。
“没事,看来不是走火入魔。”为了不让二人担心,叶澄努力露出笑容。
此时,红衣女子款款而至,温和地道:“你被黑齿元佑的毒扰乱了心神,别太急着使用内力。”
“小七师叔!”徐竹韵迎上前,挽住女子的臂弯,转头对叶澄道,“是师叔替你解毒的哦。”
“谢谢前辈。”叶澄挣扎着起身行礼,可惜浑身使不上劲,以失败告终。
“哎呀,藏剑山庄的弟子就是乖。”小七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是阿竹的姐妹,就是我的姐妹,别客气。”
这是叶澄第二次见到燕秀小七,距离上次已有六七年。当年小七在融天岭为救坊主不惜以身犯险,如今又是为了什么进入这腥风血雨的天策府?叶澄不忍去问,因为她隐约猜到,背后的故事并不会让人感到愉快。她喜欢小七,却不喜欢这个故事。
叶澄还没有准备好去听一个悲伤的故事,悲伤的故事却主动降临到她身边。她和徐竹韵、白檀均为了确认贺南星安安危而来,可惜谁都没有见到他。当他们站在贺南星跟前之时,贺南星则谁也见不到。
帐篷外,白雪飞扬,朔风凛冽;帐篷内,血腥弥漫,寒冷入骨。
白布之下,是天策府将士的尸体。叶澄伸出手,欲掀开白布。她清楚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白檀按住她肩膀,摇摇头。小七轻轻叹了口气,走出帐篷。
“不要去看了,我想南星大哥也不想吓着你们。”告知他们噩耗的那位士兵抱住长枪,话音中略带哽咽。
“你们见过那些饿死在扬州野外的流浪汉吗?他们的身体会被野狼一点点地啃掉,我在远处目睹了全程。”叶澄这么说着,用发抖的手指轻轻拉开白布。
眼前的男人面目全非,满身血污。那个总是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大叔确确实实不在了。
徐竹韵掩着脸,泣不成声。
同僚告诉他们,贺南星冲到曹炎烈跟前,为曹雪阳挡下所有追命箭矢。军医无力回天,他仍然撑了两个时辰才合上眼。弥留之际,他紧握短剑,为未能使一对夫妇沉冤昭雪而悔恨不已。
“就是这把剑。我们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人,他只提起过你们,这个就交给你们吧。”
“他幼年时已经失去所有亲人。”白檀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我以前不信任他,曾托唐门的朋友去调查他的过去。你说的那对夫妇,应该就是当年短暂照顾过他,还把他送进天策府的人。”
叶澄接过短剑,习惯性地拔剑看一眼剑身,而后讶异地道:“这把剑……是藏剑山庄打造的。”
白檀转过头注视她,甚为不解:“藏剑山庄每年出产兵器无数,它有什么稀奇的吗?”
“这是文剑,只用于装饰。”叶澄挥动短剑,剑刃轻轻划过帐幔,飘带随即断裂掉落,“对文剑而言,它又太过锋利。用于铸造的材料非比寻常,而且看得出铸剑师技艺精湛。”
徐竹韵情绪稍为平复,凑近叶澄,观察着剑身:“你们家的大师傅还接文剑生意?”
叶澄摇了摇头,继续道:“一般的文剑,初级铸剑师即可胜任。可是……哪怕以武剑的标准来看,这把剑的选料和铸造工艺也都是最上乘的。”
“你能看出是哪位师傅的作品吗?”
“剑身没有刻意留下记号,制式与普通文剑无异,我无法断定。按照这种程度的锻造技艺,我倒是能想到几个人,但我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去打造这把剑。嗯——就是那种……杀鸡用牛刀的感觉。”
“我还以为有机会为贺大哥完成心愿。”徐竹韵哀叹一声,脸上浮现出失落的神情。
白檀沉吟半晌,道:“阿澄,你把它带回藏剑山庄,如何?”
“我希望它继续陪着贺大哥。”叶澄蹲下来,将短剑放回贺南星怀里,“贺大哥到最后都拿着它,对他而言,这把剑肯定比什么东西都重要。”
乱世无常,命如草芥,含冤受屈之人千千万万。即使知道何人铸剑,为谁铸剑,庙堂之上又会有谁愿意理会他们?
叶澄走出帐篷,只见曹雪阳伫立于风雪中,默默凝视安放将士遗体的帐篷。这样的生离死别,曹将军必定经历得太多太多,多得足够让人学会不再流泪。
她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当发现哭泣只会令自己更加绝望时,她就忘记了该怎么去表达悲痛。
天色渐暗,寒风中依旧夹杂着硝烟的味道。
叶澄坐到断墙上,赶在黑暗降临前,再望一眼贺南星的安身立命之所。
“给你,会暖一些的。”白檀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羹。
每当叶澄脸色阴沉,白檀就会给她各种各样的东西。除了烛龙殿那次,白檀找到铸造材料也总会给她,每次都强调自己从不修习太虚剑意的武功。多年来,他都没有变过。
“好难吃。”叶澄吃了一小口,曾经很熟悉的残羹剩饭味道充斥整个口腔。
“毕竟是我做的。”白檀昂首提胸,毫不愧疚。
“这样浪费食材,阿竹要杀了你。”
“她才不是我对手,每次切磋让她三招,结果还是我赢。”
“世事无常,谁能预想以后谁胜谁负?”
白檀跃到断墙上,来回踱步,自言自语:“是啊,世事无常,谁能料到贺大哥……唉……如果某一天,我掀开白布,看见我喜欢的人,该如何是好。”
叶澄抬眼瞅了瞅他,随口问:“你有喜欢的人?可喜可贺。”
“你也认识她的。”白檀蹲下身,对上她的视线,嘴角含笑,“不对,她就是你啊。我这么说的话,你会怎么回答呢?”
叶澄微微一怔,低头不语。那么一瞬间,她想到那天白檀折了问道坡的花枝送给她们的情景。也许并非“她们”,而仅仅是“她”。
良久,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对方的话当真了,淡淡然吐出一句:“你这么说,那定然不是我。”
白檀跳回地面,站到叶澄身前,仰头继续注视她,继续道:“别想这么多,就是你,你就回答我好了。”
叶澄原本低着头,这时候恰好与他对视。过去她总是很容易分辨出别人是否在说谎,现在她却怎么都看不透眼前这个人。她放弃去判断,说出了完美又无情的答案:“假如我是李将军,又知道小七前辈的心意,那么一开始就会拒绝与她同行。”
白檀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他依旧在笑,笑着笑着就背转身,呢喃自语:“这样回答就好,这就好。”
她收到过的那一枝,花早早凋落,枝早早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