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知道》雨令

7、我的心拥有漫长夏天

　　G 我的心拥有漫长夏天

　　暑假多么美好，抱着电视枕着书，早晨睡懒觉傍晚外出。
　　附近有个简陋的足球场，没有草皮，有风时飞沙走石，摔倒时会磨破皮。但没有人管理，栅栏门终年挂着一把生锈的锁。有人摘掉两根铁条，于是出入自由，远近的孩子们都会来这里踢球，有时还会为争场地而打架。
　　洛伽几乎每天傍晚都会来这里，爬到看台最高一阶，铺张报纸席地坐。石阶被太阳烤的热乎乎，不小心会烫痛屁股。小背包里有口琴，手边有折了页码的书，洛伽却只是静静的坐着，眯着眼看球场上那群奔跑的少年。
　　洛伽幻想有人会发现自己，或许自此爱上，或许就此做了一辈子的朋友，再或许只是有那么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谈话，从风花雪月到人生哲学。那个人最好个子高高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眉毛浓浓的，在夕阳云霞最美丽的时候逆光站在自己面前，相视一笑就彼此相知。
　　幻想中的人，如此像莫里。
　　洛伽想，假如莫里真的这样出现，自己会怎样，会不会脸红成苹果，甚至碰倒小水壶？可他怎么会出现，即使球场上的某个身影就是他，他又怎会认得自己，那个在杜青身侧衬花的野草。再相见纵使转首千年，牧童转世成许仙，青姑娘也只能是他亲亲娘子身旁的丫鬟。
　　那又如何？就像小朋住在遥远的台北，巴蒂早出生了十几年。管他的，喜欢是我一个人的事。
　　喜欢呢。洛伽叽叽咕咕笑。

　　苏黎是被球友带到这里来的。在学校看大门的老头挥舞着扫帚将他们赶出学校后，几个人就成了没家的孩子，听闻有这样一个地方，像个天堂。只是天堂太过拥挤，苏黎几个就赶早场。
　　清晨六点就聚集来，抓紧时间，踢到太阳公公生气再打道回府，在路边摊上吃最后一篮油条，喝最后一碗豆腐脑小米粥。
　　总有遇到洛伽的时候吧，总会有的吧？日日经过她家楼下。故意大声叫嚷球友的名字，她其实听得出自己吧？那时，是该笑着说你好还是对不起？没想好之前还是不敢见吧。小短腿有大排场。

　　后来，大家回忆起这个球场，每个人都记得，都曾去过，杜青莫里李沐沐，却从未遇到过彼此。时钟每天转了一千四百四十圈，蔡国庆唱的，可哪个圈能圈住你又圈住我？红彤彤的春夏我都红彤彤的过。

　　那天上午，天降冰雹。
　　这只是个华北平原上无山少水的小城市，传说中的冰雹还是第一次遇到。洛伽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声响，接到老妈从单位打回来的电话，要洛伽千万别出门并且关好窗，才想起伸头看看。
　　神奇的冰块砸在楼下人家的雨棚上，地面上，哗啦啦碎掉。而天没有阴暗，没有雷声滚滚闪电霹雳。
　　洛伽曾以为冰雹好似台风，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恨不得世界末日地球毁灭。现在看到觉得惊奇，根本像太阳雨一样温煦和蔼嘛。神啊，原谅我这个傻乎乎的白痴吧。于是兴起兴致，这十年不遇的奇观，不出去转转岂不辜负天意？最好捡回来个冰块放在冰箱永远珍藏。
　　洛伽急忙忙跑下楼去，鞋子都没换，却记得拿把雨伞。下了楼才发现老妈不是说着玩的，雨伞还不如老爸的摩托车头盔有用。可怜的伞柄在雹子的捶打下脆弱不堪。洛伽没走几步就被逼回楼道里，站在门厅下旁观，试探着把一只手小心伸出去。
　　一群男生忽然抱头蹿过来，看到能躲避的地方就胡乱挤进来。洛伽瞬间就被挤到了台阶上，对着这些汗水淋漓哎哟哎哟叫唤的同龄男生又不好说什么，又实在不好意思拨开他们走出去，遥遥的看看外面的冰块，不过是比冰箱里的大了几倍并且不那么规则而已，不然就算了吧。想转身上楼，又不甘心，那雹子是咸的甜的苦的酸的？天人交战。
　　有人喊：“停了停了！不下了！”一群人蜂拥出去。
　　又有人骂骂咧咧，折腾人的老天，挨了一路砸，刚找到地方躲就停了。
　　洛伽慌忙探头，噼里啪啦的声音果然没了，太阳恬不知耻的跑出来，啊啊，冰块还有吗？

　　苏黎在一旁看着蹲在地上的洛伽，揉着疼痛的脑袋，心满意足。这不就见着了嘛。
　　洛伽站起，回身，双手小心的捧住稍大的这块冰，一脸欣喜，含笑的眼扫过苏黎如同扫过路人甲。就是它了。拿回家去洗洗再尝吧，地上捡来的东西，病从口入。
　　苏黎看着洛伽，洛伽看着自己的手。有人看天，有人看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你的窗是向阳还是朝北开？
　　“咿？这不就是四班那个杨洛伽吗？”有好记性的人认出洛伽，还用肩膀撞苏黎，“对吧，苏黎？”
　　洛伽才回神，眯起眼睛挨个看过去，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不太熟悉的脸。哗，人生何处不相逢。
　　苏黎心里喜怒羞交加，若不是有人喊出来，她都不曾认出他。什么样的烂眼睛，什么样的烂记性，什么样的大傻瓜，什么样的杨洛伽。
　　洛伽已然忘了关于短腿的仇，笑笑，抱拳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T恤小短裤小拖鞋，小小的笑窝盛着小小的豪气。
　　苏黎再度慌乱，大脑空白，虚虚地回：“啊，长流，长流。”又急急加一句，“你好，唔，对不起……”居然伸出右手，作出握手的姿态，想到不对，又收回来抓住自己的衣服擦掉手心的汗。
　　洛伽就快大笑了，嘴角弯到一半咬住嘴唇强忍住，主动伸出手，清脆应声：“你好！”好像初次见面，弯腰鞠躬，请多多关照。十二岁，第一次学大人的礼仪，见面握手。
　　苏黎错在心有旁贷，洛伽错在心不二用。于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两手相握，中间躺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雹。

　　洛伽最终也不知道冰雹的味道，它在两人的手心里融化了，像它的兄弟们在阳光下融化的一样迅速。偷偷舔过手心，当然是咸的。
　　之后？之后南方就特大洪水了。要起党员带头作用的老爸老妈把家里的旧衣服全都捐出去了，声称将来再给洛伽买新的。洛伽抗争，总算保留下几件衣服，包括那条连衣裙和那套球衣，却无奈挥泪送别童年的纪念。
　　老爸总是说那场短短的小冰雹是个预兆。
　　预兆什么？洛伽问。
　　洪水，死亡，灾难，不幸。报纸电视铺天盖地的新闻，是洛伽记忆中第一场天灾。可是那么遥远，这时的洛伽还不能忧国忧民，转了台依然同小燕子一起笑。

　　苏黎也只记得这么多，冰雹砸的人头疼，回到家打开电视机，大水冲出了长江。还有手心，总是潮湿滚烫。
　　那个夏季就这样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