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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二十七章 人来人往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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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杨不悔坐在教务处门口的楼梯上,眼睛盯着挂在楼道里的挂表。嘀嗒,嘀嗒,嘀嗒。秒针枯燥地行进。
比教务处的商老太太所说的“可以拿成绩单”的时间过去46分钟了。杨不悔身上的汗不断地往外冒,头发粘在了后脖子上,T恤贴在后背上,两三只腻虫,不小心地停留在她汗津津的腿上,也被粘住,在徒劳地挣扎。
47分。。。。。48分。。。。。。一个小时。。。。。。不长,还不够长。刚才有个毕业后留在学生处工作的师兄,上楼来取东西,都已经走过了,又回了一下头问,“你是等商老太?多久了?”“一个小时。”她回答。那师兄嘿嘿笑了,“做好思想准备,有一次老太跟我约好了取材料,说的9点,11点半才到。”
扬不悔没吭声。这已经是她第四次等在这里,思想准备早就做得十足充分。她啃着自己中指的指节,望着挂表。
等。
几步一停的脚步声终于远远地从一楼传了上来,杨不悔站起身,伸头往下看了一眼,商老太太身后跟着个手捧两个盒饭两瓶冰红茶的年轻老师,正在往楼上走。杨不悔飞快地掸了掸短裤上粘的尘土,两步跨到老太办公室的门边,站好,揉了揉已经麻木的脸颊。
“商老师。”
杨不悔希望自己这时的神情是恭谨而又不至于猥琐的。
“干吗呀?一报到就来找,想调班?去去去,不允许。你分多高也不允许。”老太太立刻皱起眉头,开门的同时不耐烦地瞥了她两眼。
扬不悔不知道自己是该为被认为是18岁的小姑娘而窃喜,还是为了老太太把讲好的约定忘记得一干二净而痛哭。她小心地说道,“商老师,我来取成绩单的。”
“成绩单?!”老太太这时已经打开了门,坐到了自己办公桌的后面,拿过一瓶冰红茶,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之后把瓶子顿在桌上,没好气地说,“刚开学就闹腾成绩单,你们想在想出国想疯了吧?现在还不到时候呢,专心上专业课,实习去!”说罢打开饭盒。
“商老师,我已经毕业了。”
“毕业了?”商老太一愣,接着摆了摆手,“那也等过几天再说。新生报到这么多事儿,今天没时间。”
“您暑假前说,让我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来取的。” 杨不悔相信自己依然带着礼貌的笑容。
“信口开河。”商老太翻翻眼睛,拔拉着饭盒里的菜,把姜丝和蒜瓣挑出去,“暑假前你要是来了的话早就办完了―――除非你最后一天来,那我也不会答应开学第一天就给你。现在的学生,来得倒真是快。为去西域什么谎都扯。。。。。。。”
扬不悔觉得脑袋发大,一句“你他妈才是信口开河。”已经冲到嘴边,接着她就要两步冲过去,帮助老太太回忆:自己暑假前第一次来,她说要打电话跟实习医院核实一下实习成绩,让放下成绩册下午过来,可是下午从三点到五点,这个门一直没有开过;第二天再来,同时有5,6个人等着,迎国家首脑似的列队在教务处门口等着姗姗来迟的老人家,终于被告知放假前一天来取;三天后,扬不悔拿到了成绩单,看也没看地就塞在了书包里,才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一个人在说,“商老师,这肯定错了,名字是我的,可是几乎没有一门成绩是我的。。。。。。”杨不悔停住,抽出自己的成绩单扫了一眼,回转头,发现说话的人正是那天列队的人中的一个,耷拉着眉毛,一脸的无可奈何。杨不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可是她真的靠着门笑了,扬着自己手里的成绩单冲那人道,“那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她想她一定会出离愤怒地站在老太太跟前,如连珠炮般地说出这些事实。
不少师兄师姐曾经谈论起教务处商老太,说她是出了名的糊涂得要命偏偏还顽固得要死,无论她是记错了还是做错了,你若是在她跟前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她一定会老羞成怒,那么你要办的事情,也就泡了汤。无论如何,都要像自己理亏一样求恳。当时杨不悔挑起眉毛瞪大了眼睛道,凭什么?总得讲是非黑白吧?
凭什么?张无忌曾经板着手指头一一列举。凭她从十八岁就在那间办公室里,教务处主任的位子也做了十几年;凭她老公商宝震是支援青海牺牲殉职,她孤儿寡妇十几年却不要朝廷的一分补助,说我丈夫是英雄,我自己有一双手,是用来工作的,不是伸出来等着救助的,是学校宣传的典型;凭她再过一年也要退了,无论如何,几个年轻的校领导,也要全了“人性化管理”“尊老敬贤”的美名。。。。。。
“莫名其妙。”扬不悔曾经不服地说,“一码事是一码事。她领抚恤金受照顾是应该的,要靠自己一双手是更了不起,可是既然干工作就要敬业吗,渎职就是她的错。”杨不悔当时不屑地瞥了张无忌一眼,“就是你们一干没原则的软柿子,把她惯出来的毛病。要是我,就偏要和她一点一点地讲道理!”
“妹妹你猛。”张无忌夸张地冲她拱了拱手,笑嘻嘻地说,“俺们软柿子们,就等着你给伸张正义的那一天了。”
如今,很猛的杨不悔,终于站在了著名的商老太跟前,有了跟她一点一点地讲道理的机会。她咬着嘴唇不出声地站着。
“商老师,我确实暑假前来过几趟,但是您都忙,您说让我开学第一天过来试试。我大后天的机票,就要走了,实在是没办法,麻烦您。。。。。求您破例帮个忙。” 杨不悔恭敬地,比方才更加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说完这话,她低下了头,心中一片恍惚。
是不是控制她的言行的神精,在传导上突然间出了问题,让她的言行,偏离了一贯的轨道?假如是的话,那么,最近,她的神经,已经出了不止一次的问题,恐怕就要恶化为器质性病变,彻底地丧失功能了。
两个月前,她终于做完了第一份护工,看着那父子俩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走到跟前,平淡地说,“我最后的6天并没有作任何惹您们生气的事儿吧?该做的事情,没有少做吧?”
那儿子尚未说话,他爸爸说道,“你后来表现不错。”
“那么,”她看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既然上次,我们起了争执,您儿子说过看我的表现----那么,这最后六天的薪水,你们不会继续克扣了吧?”
“你不是说不是为钱么?”那儿子嘿嘿一笑,“露型了吧。跟我耍这个,嫩。”
她抿着嘴唇看着他们,不说话。那老人皱眉冲儿子道,“别废话了,该给她给她。”
她拿到了她自己赚的第一份钱。把从自己银行卡取出来的租筒子楼租金,前几天的盒饭钱,填补了上去。这简直可以算得上“嗟来之食”了吧?该是宁可饿死也不吃的。但是,不管怎么吃“嗟来之食”,无论如何,是“独立自主,自立更生”了,在那一分钟里,她毕竟兑现了自己大义凛然地说下的话。拿过那几张钞票的时候,委屈混合着她心里驱之不去的痛楚,她有一种从所谓有的失望,很长时间看见什么也不能高兴起来,而想起殷梨亭,想起父亲,却有一种莫名的悲情的痛快。
她简直是突然间便被全世界一起欺负着。
父亲强迫她去西域,而就在同一天,殷梨亭亲口说了,“不敢”担负她终生的快乐。然后,这这两个半月以来,她努力地想把每件事做好,让他们让自己看看自己的坚强和能力,然而,没有半件事情,能顺利地如她所愿。她一直在斗争,跟身周的一切。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跟她做对,从筒子楼一直往下滴水的水管,到她在共用的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使劲踢门喊“快点快点姐姐,我憋不住了”的邻屋小男孩,到嫌她把厨房弄得一团乱糟而呵斥了她半个小时的胖房东;从她做第三份护工的病人由于儿女忙,不能每天陪着她经常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拿她做撒气桶----兑的温水不够热,梳头太重所以她掉了头发,买回来的杂志,页角有一点脏,到她做家教的那个初一女孩,一到讲正经的就犯困,x^-3x-4=0的方程式费了20分钟才解出x之后,神秘兮兮地问她,从医学上讲,是不是跟男人上过床之后,胸的号码会变大,并且追问她大学期间有没有跟男朋友上过床,到小孩的家长没完没了地跟她抱怨孩子书念得不好的理由是学校的老师都是蠢货,现在的教育制度不够好,不适合她孩子的发展。她只能点头听着---她已经明白了“雇主”的至高无上,“雇员”的本分地位,那句“拉不出屎赖茅房”,只能狠狠地压在心里。
于是,她的“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在开始,本来有着愤懑但却昂扬的志气,很快就成了咬紧牙关的坚持,再之后,变为对那些未曾想到的,层出不穷地迎面而来的问题的被动的反应。
在斗争的空隙里,她偶尔会想,这个世界为什么居然可以变得这么岂有此理。
父亲不止一次地等在她住的筒子楼楼下,逼她,劝她回家,“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你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呢?”父亲气急败坏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我只是不想要被当成个不会想的物件,说带就带走,想推开就推开,替我做决定。”她紧绷着脸说。
“帮你做决定,不是因为疼你,不愿意你受苦?”父亲来回地踱步,“你看看你现在。。。。。。”
“我一点也不苦。”她强硬地说,“到了西域,我还是要自己管自己,自己养自己,你不要干涉我。”然而心里却虚了一下,苦?不苦?假如没有了“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坚持,顺随着父亲和。。。他的话,纵然伤心,是不是,毕竟,不用跟这个岂有此理的世界斗争了呢?
无论苦与不苦,她都要坚持下去,虽然,到了后来,她已经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了。
三
“商老师,麻烦您。”杨不悔再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不该催,只是要跟我爸爸的行程安排,走得实在急了。”
商老太慢慢地嚼完一口鸡肉,上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觉得确实有几分印象;犹豫了十几秒的时间,对杨不悔道,“那我就破个例。这样,你自己到对面电脑上做去,做完了,拿给我过目。”
“谢谢老师。”杨不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对面电脑跟前坐下,开机,进入系统,找到标准化表格,照着成绩册把从进校到进科实习每一门的成绩敲进去。
窗外很热闹,在楼里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音乐,以及间插着喇叭里面“临床XX班的新生到校医院门口排队检查肝功”“药学XX班新生到驰骋厅排队” “公卫学院新生到科学报告厅领调查表”。杨不悔侧头往窗外看下去,拉着行李箱子的新生交错而过,伸头张望的,焦急地看表的,兴高采烈地跟新认识的同伴高谈阔论的。。。。。。为了即将开始的一段崭新的生活,而兴奋,紧张,新奇么?
扬不悔愣了一下,想回忆起自己第一天走进这个校门的心情,却没有太多的印象。她扭回头,继续地敲着分数,核对着分数旁边的科目名称。有机,解剖,组胚,生理,生化,这些个名词,合上旁边的数字,就是医学院的生活----如那件单调的白衣,没有太多属于青春的缤纷靓丽的色彩;每天不情愿地迷糊着去早操,用旧课本在自习室占座,期末考试期间翻窗越栏地钻进通宵教室,凌晨四点听着蝉开始鸣叫的声音,念叨着血管的走向,肌肉的名称,甚至在解剖之前,她曾经为了怕一睡着忘记了才死记硬背下来的名词,硬挺着一夜不睡,在通宵自习室,熬到了第二天考试的时候。
所有人都觉得她大而化之,莽撞冲动,跟医学院的气氛,很不相合,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反感过医学部的枯燥沉闷。她想,“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这八个字,就该是如此厚重。虽然父亲说,精益求精地钻研本行业务原本是每一个行业的本分,不明白怎么到了医疗行业,就一定要文学化地煽情;韦一笑补充,其实粮油店师傅的工作更加“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你一辈子还是有可能不上医院地健康地活着,但能不吃饭地健康地活着么?杨不悔听了为之气结,他们应该远比她理解这个行业的精神和意义,她没有任何争论的资格;然而活泼外向的她,却很奇怪地仰慕和渴望这种厚重。
大二的时候,汴大校本部办专家讲座,每签一张票给0。3个选修学分。有一次是个心理学家,讲到他对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的研究,认为他们都会有某种不安全感,有强烈的寻求保护,寻求陪伴的欲望,可以表现为不同的极端,极端依赖别人的,和极端孤僻自闭的,这种孩子,比家庭温暖的孩子,更需要一个稳固的支点。。。。。。说得很玄妙,很深奥,杨不悔听那个讲座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其实就是研究对象之一,只是庆幸这门如此让人晕菜的讲座多亏记到就拿学分,不用考试,否则她肯定得挂掉;直到去洗手间的时候,听见温青青方怡她们低声议论,说这个人的理论颇有欠缺,比如杨不悔,怎么就完全不像他说的任何一种?杨不悔听见这话躲在里面没有出来,直到她们走远了;她的心里有几分茫然,她想,难道自己是真的太没心没肺了么?或者也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她简单地快乐的生活里,偶尔会有一忽儿茫然的空落。在这时候,她莫名地渴望些什么,却又想不明白究竟是些什么。或者,这就是一种潜意识的孤独感吗?
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某一天,某一个时刻,那个医院里无数穿着白衣念过“形式化”的誓言的人中,普通的他,让她的模糊的渴望,突然变得清晰。她想,那种看得见的坚韧,安静,沉实,淡然,和看不见的柔和与温暖,是真正能够担得起“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气韵,也是真正能够让她的生活充盈的陪伴。
她想要以一生的幸福相托。
他说,他想要,但是不敢,担负不起。他担负得起别人的健康和生命,但是担负不起她的幸福和快乐。
如今,他只是她的成绩册上,外科总论的成绩旁边,负责教师签字那一栏上,规规整整的三个字。没有其他。
无论她怎么坚持,无论她为了这个坚持要经受什么,他现在都只是那三个字而已了。
杨不悔把这个两位数字打进去,听见对面商老太已经从今年高考汴大医学院的招生情况扯到了中流路上最大的批发市场“五角星”,以及里面两块钱一大排的原子笔写到一半会开始漏油。感叹完汴梁自由市场上卖的黄瓜是一年不如一年,鸡蛋也越来越小了之后,感叹现在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差劲。浮躁,就想着西域,倭国,甚至高丽,浮躁!
扬不悔站起来,把打好的成绩单和成绩册一起递到她跟前,“老师,请您核对一下。”
商老太接过去,杨不悔直起腰。
在汴梁的最后一件值得做的事,就要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