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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十九章 愁滋味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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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殷梨亭抱着双臂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大哥铺开了围棋盘,自己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的对弈。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自小就带着的自信和决断非但没有被这么多年不平顺的岁月所磨损消减,反而益发地鲜明,再加上了执拗暴躁,变得尖锐甚至乖僻。
他站了好一阵子,终于走过去,坐在对面,叫了声哥。
大哥盯着棋盘,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后天一早。”
“你回汴梁之后给你嫂子开个能病休半年的证明,管是心脏病,肾炎什么的,反正她那个工作也挣不了几个钱,让她在家看着妈吃药。”他继续地摆着棋子,并没有抬头。
殷梨亭摇了摇头。
大哥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怎么,连累你知识分子的正直清高了?还是影响你白衣天使的职业操守了?没关系,就算你不愿意,你怕让自己‘不干净’了,我也能找别人办。哼哼,家里什么事我非得靠着你了?念了几个书,长了你一身的酸气,什么用也没有。”
殷梨亭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大哥。
父亲手术失败瘫痪的那一年,他十一岁,刚刚被全省最好的初中录取;而一脚已经踏进汴大校门的大哥,没说一句话地把那一纸录取通知压在了不会再翻动的旧衣箱底层,去父亲工作的矿务局做了一个给上级们安排各项杂事的小公务员。
那一段最晦涩的日子,是大哥支撑着快要崩溃的母亲,保护着惊慌失措的他。他所能做的,除了好好读书,不像其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三天两头地招惹麻烦之外,就是尽可能地照顾一动也不能动的父亲了。当年的班主任总是感叹“这孩子实在不容易”,但是他知道,在这件悲剧中,最“不容易”,失去得最多的,是大哥。于是,从那时起,对大哥的安排的尊重与遵从,成了他多年来不可改变的习惯----无论他的心里是否认同大哥的观点。
听大哥的话,他不再动那些“毫无意义”的根材雕刀水彩,全力地读书,六年里一直稳居着省重点中学年级前三名的位置;听大哥的话,他保送本校高中的时候,没有推辞老师给他的班长的任命----因为大哥说,他们学校实在有太多参加活动,接触市一级领导的机会,虽然站在人前讲话让他非常地不自在;听大哥的话,他拿着□□替矿务局局长的儿子考过托福,教给过人事局副局长的太太如何假装植物神经紊乱来拿到病退的许可,好一边享受朝廷的退休俸禄一边到西域公司干活。。。。。。他从来没有说过愿意或者不愿意,当矿务局局长得知他替儿子考出了六百四十七分的高分的时候,摆了一大桌请他们一家吃饭,局长觉得他的尴尬是“会念书的孩子惯常的害羞腼腆”。
六年前,母亲教书的学校改聘任制,而母亲离退休还有两年的时间,这时候如果不被聘任的话,就要提前退休,那么享受的待遇,就会有明显的差异;母亲在电话里反复地跟他说,如果不被聘任,我实在是冤枉,那么多年,家里那么困难,我都没有耽误过学生,可是听说凡是四十五岁以上的,被聘的机会很小,我实在是冤枉。。。。。。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只是请了一周的假回家;才踏进家门,大哥一把拉住他,说道,“天赐良机。校长的儿子高自考考临床医学的分科,两次都没考过,不能评职称;这就马上又要考了,我那天提着洋酒去他家,本来他板着脸不收,我提到你当年是医学院的高材生,现在在汴梁的大医院做医生的时候,他立马满脸都堆了笑,一个劲儿地说妈妈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虽然年纪大,很多人都觉得年轻人更有后劲,但是他还是觉得老将有老将的优势。。。。。。还跟我一个劲儿地提,现在高自考,很多人替考,说起来也容易,好比说这次的考场,就设在他们学校,监场的,全是学校的老师甚至是他家的亲戚,然后又说,替考是容易啊,不过找个一准能过关的人,可不容易。。。。。。”
那天他呆愣着听着大哥眉飞色舞地说着,觉得浑身发凉,他转头向母亲看去,母亲先是躲开了他的目光,接着,眼里充泪,嘴唇颤抖地说,“妈真的不想这么着下去。。。。。。你爸瘫在床上的那么多年,我都挺过来了。。。。。。”
他挣扎着摇头,“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这个考试,是地方一级医院对医生理论资格的考核,不通过的话,就是没有升职的资格。。。。。。”
当天大哥的表情大哥的话就跟今天很相似,他收起了笑容,冷冷地说,“玷污了你知识分子的清白,是不是?”
他很想解释,一个冒牌医生带来的灾难,绝对不是什么“玷污清白”可以囊括;可是他还没说出话来,大哥接着说,“想想没有妈,没有我,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你给家里做过点什么?别跟我说什么正直公益,你大哥这些年来为了这个家做的事,一大半没那么正直公益。”
他没再说任何的话。他在一个晚上回忆着从父亲瘫痪之后,全家的艰辛,大哥和母亲失去的东西,大哥说,这个世界已经欠了他们全家了,该还给他们。。。。。。他努力地跟自己说,或者自己不替他考,总会有人替,这是制度不严,对不对?或者他只是临考紧张,或者高自考太过本本主义,不见得考好试的学生,就能成为好大夫,对不对?
他终于还是在妥善的安排下进了考场。
母亲被聘任了,校长的儿子也终于“通过”了考试,“庆功宴”,校长不停地给他敬酒夹菜,面孔通红地说,“这京里大医院的大夫还是不一样,说考一下子就能通过。嗨,上回找到的那个,一下还是给考砸了。”然后又冲母亲说,“您可是咱学校这回被聘任的年纪最大的老师了。明年排课,我跟教学主任打了招呼,给您拣好的时间,岁数大了么,得照顾不是?舒舒服服地等着退休!我给你透露,明年,兴许还有分房子的机会。。。。。。”
他干了几杯校长斟满的酒之后,转头跟他顶替的人说话,只言片语之间,他发现,这个人,懂得东西,实在不足以做一个医生;他先是惊诧,之后想,总是有不少像他这样的人,替他一级一级地考上来,考中专的医士资格,考大专的文凭,考高自考的医师资格,没准那天他还可以拿到硕士博士学位,升任主任,也或者,当年给父亲做手术的外科医生,或者麻醉科医生,就是这么一层层地升职上来的。。。。。。天他不停地喝酒,然后在卫生间里,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大哥担心地进去找他,手搭在他肩膀的那一瞬,他不由自主地躲开,然而视线却没有能够躲开,他在大哥眼里看到了伤害,而大哥一定也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躲避。
他们彼此什么都没说,可是之后,大哥的脸色变得更为乖癖,而他,就更加的沉默。
四年之前,他终于通过了一年院总的“魔鬼考验”,考过主治医的考试,拿了三周的年假回家,震惊地发现母亲的反常---她总是怀疑的眼神,到外面绝对不肯吃喝任何东西的习惯,甚至总是能“听见”别人讲她的坏话。。。。。。他很担忧地跟大哥提起“迫害妄想”这种精神疾病的症状,大哥先是嗤之以鼻,他接着说下去的时候,大哥愤怒了,说你能回来几次,你了解妈还是我了解?他说,我可以把妈接到汴梁去,我也该陪陪妈妈。大哥嘿嘿一笑,“汴梁?你以为你在汴梁了不起了么?别看你哥没你有文化,在这儿能给妈做的,让妈住的用的,比你能给她的,可是强得多。什么迫害妄想,妈现在过得好,怎么会有什么滥七八糟的什么妄想,不过人岁数大了,多几个心,就让你诬蔑成有精神病,你算是什么儿子?”
他没有继续跟大哥解释下去。他想,自己确实有表达能力的缺陷,以至于越来越不愿意跟别人沟通;他转头走了,但母亲的眼神和细小的动作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第二天,他哄母亲说,带她去做一个全身体检,把她带到了当地的精神病院;还没开始检查,大哥冲了进来,疾步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地跟他说,“你再有下一次,我不认你这个弟弟,妈妈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大哥把母亲带走了,他在很多来来往往的护士,医生面前,擦掉了嘴角的一丝血痕,低头走了出去。那天之后他在家一周多的时间里,全家跟他说话的人只有滔滔一个,母亲好长的时间看他的目光恐惧而愤恨,而他与大哥之间,无可救药地彻底疏离了。他的心里混合着不忿的委屈以及无能为力的颓废,那种颓废的感觉让人绝望。
他尽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从这种颓废中走出来,他把所有的精力与时间投入到工作和研究中去,去帮助那些只要他再辛苦一些,或者想得再多一些,就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甚至他们的家庭的命运的病人;他看着自己的病人跟他们的家人笑着走出医院的时候,心里的那种情绪很难完全说清,但是他知道,那种“力所能及”的感觉,真的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