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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   许允才办事很妥帖,虽是军人出身,做事却一丝不苟、粗中有细。那日他带着一然回到廖家。排场极大。两排军队将整个廖府团团围住。一然从车上下来,身上已经换了新衣,一件粉缎底绣白花的旗袍裹出她曼妙身段。
      三媒六聘,大小锦匣,由着数个小卒一个个扛进屋,从吃的到用的,从土产的到进口的,简直要把整个客厅塞满。廖家上下全都震骇住。廖纪元和白清漪迎面出来。
      这桩婚事本就入了白清漪心坎,如今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喜不自抑叨念着一然年纪小,不懂事,让许允才多担待照看。全然不问她一宿未归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廖纪元倒是态度更慎重些,提声问了一然:“你的意思怎么样?”
      一然垂头拨着胸前的一串阳绿满色的如意锁,轻语:“一切任凭父母做主。”说得死气沉沉倒引起廖纪元狐疑,刚要开口再问却被白清漪揽话:“哎呀,你这做父亲的怎么一点不懂女儿家心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问她,也要顾忌她姑娘家害羞!她要不同意能跟着人家一起回来吗?”廖纪元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松了心,提起烟袋往嘴里一叼,对许允才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很开明,护军使这样品行家事的乘龙快婿我自然是没得挑的。小女是额头碰到天花板才能得二少垂青。一切就听许副官安排吧!廖某定当竭力配合。”
      许允才见事情进行顺利自然心里也畅快,双方越说越起劲投机,折腾了老半天,才把人送走。父母却没消停,继续讨论着请柬宴客名单。
      一然脱身回到自己闺房。鹃儿随着进来,给她泡了一杯茉莉花茶,唧唧喳喳开话:“小姐真是富贵的命,护军使青年才俊,又那么能干。嫉妒死那屋两位了。”一然未搭腔,鹃儿又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颗糖,对一然说:“这是美国进口软糖,也是那位副官带来打赏给我们的。那些丫鬟们真没规矩,跑着进来全分了去,只剩这一颗了,小姐尝尝。”说着便利落剥开递到一然嘴边。盛情难却,一然只得张口含进嘴里,却一点滋味也尝不出。她正想稍歇一下,却隐约听到一阵刻薄尖锐声从对面廖一如的房间里传出:“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看不出二房那丫头这样有本事。原来一惯以为她只是个读书呆子,没想到去了一夜都督府竟然飞成凤凰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贱婢的女儿使的手段都和她娘当年一样!”
      “妈妈,快别说了,大家是一家人,被四姐听到了多不好。”廖一如竭力把声音收低。由于午后人静,一然这间里却是一字一句听得真真切切。况且姚碧云并没有要停歇姑息,鼻子里酸酸笑了一声道:“她都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吗?你呀就是太老实,什么一家人?人家摆你一道都不知道!这‘霍二太太’明明本来是你!现在倒好,双手奉给别人了,让她捷足先登,捡个皮夹子!”
      “妈妈……”一如气羞。
      “妈什么妈?你没看到她今天那身衣服根本不是昨天那套吗?一晚上没回来,你还不明白她在那儿干了什么?”没有回答,只有一如嘤嘤的哭泣。姚碧云的厉声覆盖女儿的啼哭,“哭哭哭,你就晓得哭!我生四个,不是阿木林就是二愣子,加起来也不及人家二房一个!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一然屹然坐在桌前,耳畔被话锋一阵阵地刮着,嘴里那颗糖怎么也嚼不动,粘得她上下排牙齿腻在一处,痛的发酸,一直酸到眼角。
      鹃儿愤不平扭身就要去嚼理儿,却被一然掣回胳膊,懒懒道:“你又去闹什么?”
      鹃儿向来跟着一然是个耿直性子,撒开她的手,指向对屋,跺脚道:“小姐,人家屠门大嚼,自己得不到就撒气到您身上。把话说得这样不堪,鹃儿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就学着咽。”一然从玻璃果盆里也剥了一颗糖塞到鹃儿嘴里,站起身,“往后你跟着我去霍家,再难听、再难咽的话儿都有,你到时候有几个胆,几条命够赔?”鹃儿一时被她说蔫了,胸腔里满盆子火也熄了大半。她一向对廖一然有一种女子间的倾慕,小姐的相貌为人像一片天空一直映照着她。
      “以后凡事就只要生耳朵。非礼勿言、非礼勿为。听清楚了吗?”
      鹃儿点点头,再不言语。搬出一张凳子,叠起床上一件件零散的衣服,忽而又似想起什么,转头道:“对了,小姐,昨天有位乐先生打了好几个电话来问你。”
      一然坐着没动,鹃儿以为她没听见,又说了声:“小姐,乐先生昨天打了好几个电话来找你,说今天下午在……”
      “我知道了!”一然突然剪断鹃儿的话,她马上住嘴。而一然还是低头,手里拨弄着一张艳红的糖纸,上面绘着龙飞凤舞的洋文,她凝着眼努力辨认着,两只腿搁在桌下开始一阵阵发麻,一直从脚心麻到腿根。可是她的心却没有麻。她想,要是一起麻痹了该多好?怎至于现在绞肉似的痛?她的脖子僵了,脚麻了,可是心却敏锐得可恶,还能感知。
      鹃儿终于收拾妥善了,拔步要走前廖一然突然唤著她:“鹃儿,”丫鬟站住了,可是她又开始后悔,低着头,把手里的糖纸卷起来又抖开,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他……说什么了?”
      鹃儿是如何聪明灵透的丫头,刹那便明白小姐口中的“他”是谁,毫不犹豫接口:“乐先生说今天下午在复兴公园等你,有话要同你讲。”鹃儿见一然又垂颈一番思量,大着胆子问:“小姐去是不去?”一然似乎没领会她在说什么。鹃儿站定不动,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光景,一然怆然抬头,“帮我去喊辆人力车。”说完又补充:“停在后门。”
      “好咧!”鹃儿一甩长辫,转身而去。
      一然一骨碌站起来,忘了腿麻,差些跌在地上,幸而撑住桌子。直起身才慢步到梳妆台前,往着镜子里仔细打量着,双颊的红润不见了,一张脸上没有血色。双眼皮的深痕却越发明显。她匆匆洗了把脸。又急急换了一件平日常穿的媚茶色绘着秋葵绿点儿的束腰长裙。再把头上簪子一拔,头发松散而下,她分成两股,熟练编出两条整齐干净的辫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从后门溜了出去。
      一然坐着黄包车才到复兴公园,门口早有两个穿着鸽灰长衫苦侯着的三光码子,一见着她,愁云顿扫,殷勤冲上来,“哎唷,廖小姐,侬总算来了,笙哥等掉魂了!再不来我们也要跟着遭殃!”一个伸手就来扶一然下车,另一个掏出钱打发了车夫。一然认识乐笙的这俩个门生,便也顺手由他们搀着,没接口,淡淡一笑。随着他们往公园里走。

      她一颗心越蹦越厉害。走了好一会儿,突然脚顿住了。眼睛里已经看见纳凉亭子里熟悉的身影。尽管围了一大圈男男女女聒噪阔论,可是这样多的背影里,她却一眼就认出他。两个门生已经跑进凉亭,在乐笙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他回头了,看见她脸上淌出笑,立马站起来。
      他穿着一件米色薄昵西服,从阳光里朝她走来,“你来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嗓子里都透着兴奋。她朝他挤出一个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一双极长极长的眼睛,微微向上剔着。
      “你是不是怪我昨天没去找你?”他仿佛察觉了她的异常。
      “我……”她垂头看自己青色的花绣鞋,准备好的说辞竟然一个字也不记得了。下巴一热,他掏手将她下颚勾起,四目相对:“对不起,昨天发生了大事,法国领事长的夫人被人绑架了。我抽不开身,从昨晚上忙到现在还未合眼。我派了人来接你的,可是他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她当然走了,她不走该多好啊。
      “我并没有怪你!”她撑开笑,她撒谎了,第一次,对他。她怎么可能不怪他?她经历了这样的生死磨难,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不在乎是什么理由牵绊住了他,她只知道她没有等到他,她这辈子也给不了机会让他来接自己了。
      乐笙搀起她的手,在公园里散步起来:“你看我都快忙疯了,你看到亭子里那些人吗?全是来声讨的!领事夫人到现在还没找到,一点头绪也没有。那些学生又开始打起自由党标榜游行……”他叹气一口,面向她,“对不起,我忽略了你!我向你保证,等我忙完了这阵一定好好补偿你!”
      “忙完了这阵……”她轻轻重复着,还要对他笑,“好,你可不能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的那双明亮的眼又向上挑起。
      “那要是我骗了你该怎么办?”她装着无邪地问,好像她还是昨天那个穿着冬青绿格子长裙在校园口等他的懵懂少女。
      她知道纸包不住火,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之后会有什么举动。她甚至都不想知道。
      “你要骗我,”乐笙将她的手提到自己唇边,“那我就让你骗!”她想去捂一下自己的胸,那儿疼的太厉害了。黄昏澄淀,天空蒙上一层浅葡萄灰色。锡灰色的天空在他身后映晕开,一片又一片。
      两人又懒散地走了一会儿,将整个公园都兜了一圈。乐笙掏出挂表望了一眼,眉头一凝。
      “你有事先走吧!”她知道他多留一秒她心里的矛盾就多一分。她下定决心,还不如斩得干净些。
      乐笙考虑了一下,大约也是真有事,只能赔罪笑道:“那好,我叫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去。”她拉回他正要挥斥命令的手。
      他顺了她,“那你自己当心点。”然后俯身环住他,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片,沁魂的凉意从唇瓣开始扩散。这是他第一次吻她,那样温柔,那样美好。
      “我走了。”他很快离开她的芳泽。
      “恩!”她很乖地点头,“去吧,我在这里看看你走。”她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接话时会控不住带出哭音。
      “傻瓜,”他掸了下她额头,“明天我来接你!”他一转身便走了,那样紧仓得不留给她一丝回忆。她站在路的这一边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逐渐消失在车水马龙的闹市,脸上一阵凉一阵热,泪如抛沙似的往下滚,然后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乐笙已到马路对面,转身再望了她一眼,夕暮下,她裙子上的小绿点儿,随光一星星掣动闪烁着,宛如从西湖里捞出来的小绿珠子。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涌上胸腔,可是他说不出是什么,那念头很快便消散了,他摇摇头,转身径自而去。
      他又如何知道这一个转身是把他们俩的命运从此切开?可是她知道,她知道她和他的缘分就此尽了,他的背影告诉她,永别了。廖一然,你和乐笙永别了!
      廖一然僵在自己寂静的影子里,拔不动腿,像踩进冰窟里,动惮不得。心里却像燃了滚烫的蜡油,就要烧裂焚尽。她觉得她诀别的不是一个乐笙,而是她的青春和美好,她的初恋,她的末恋……
      很久很久以后,当她习惯痛苦时是否还会记得老天曾经也如此眷恋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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