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森林是海的恋人 ...

  •   [壹,一]
      快正午的时候,那个金发蓝眼的少年又站在那里了,穿着老式的藏青色中山装,站在半成熟的葡萄架子后面,隔着一道矮墙从生了锈的黑色铁门的间隙朝里张望,神色忐忑。
      正在园子里半眯着眼打瞌睡的椿棂看见了他,立刻来了精神似地双眼一亮,抓起身边的陶土茶杯吃劲地朝铁门掷过去,就听得“哐嚓”一声,少年便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离开,只是委屈地遥遥望着她。

      椿棂见他仍站在那里,气恼地又抓起一只同样款式的茶杯挥来挥去地以威胁的口吻喊道,“走开!走开!”
      那少年见她这样坚持,只好叹了口气,挫败地转过身。

      “怎么了?怎么了?”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人一边用围裙擦着湿淋淋的双手边急匆匆地跑过来,看见椿棂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抚着胸口正剧烈地喘气,她双腿上盖着的毛毯也垂到了地上。
      “呼,呼,有,奇怪的人。”她指着门外边正渐渐远去的少年。
      “咦?哦……”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不是什么可疑的人。那是上个礼拜搬过来附近住的人,好像是姓葛瑞森?唉哟,大约是来打招呼的。瞧你把人家给吓的。”

      “哼。我防着陌生人有什么不对?你又怎么知道邻居都是好人?”椿棂终于不再喘粗气,她侧过脸盯着妇人的发型,“阿南你也不要每天都这么迷迷糊糊的……哎,你这头发挺好看的,一卷一卷跟海里的波浪似的。”
      “是,是。”阿南动作轻柔地将毛毯盖回到椿棂的膝盖上,和蔼地看着她,“那你要不要也烫成我这样?”
      “咦?不好,不好,对了!阿南帮我看看辫子乱了没有?”

      “嗯,左边的有点乱。我帮你重新扎一扎。”
      阿南散开了椿棂左边的辫子,然后重新将头发分成三束,动作麻利地编起麻花辫来。感受着脖子上被发丝碰触的轻柔瘙痒,椿棂舒服地合上眼睛,抚摸着右边绑得精致漂亮的辫子呢喃自语,“因为,他最喜欢我的辫子了。”

      [壹,二]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细看竟也夹杂着些许雪花。虽然有些冷,但椿棂还是执意穿着她的黑色校服长裙,在白色的修身衬衣上套着简单的褂子就出门上学去。
      没办法呀,谁让她是学校里穿校服最漂亮的女孩呢。
      可是今天的她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欢快地蹦跳着走路,所以耳边的两条辫子也没有在空中一上一下的得意飞扬。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椿棂突然转过身,把悄悄握在手中很久的铁皮文具盒狠狠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刚巧砸在尾随者的头上。
      听着身后零碎物件噼啪落地的声音,椿棂护紧了书包撑着油纸伞慌张落跑,心底隐约牵挂着大约已摔坏的笔盒:那是爸爸从外国带来送给我的。真是不值。

      被识破的尾随者一手揉着额头蹲下来,一手捡起地上散落的笔细细地查看,擦拭了上面的污渍后放进敞开着口的文具盒里。
      其中一支通体墨黑的崭新钢笔上贴着一截短而小的胶布,上面的二个字映在他湛蓝色的瞳孔里:椿棂。

      [贰,一]
      “阿南!阿南!”急躁又愤怒的声音。
      “来了!来了!”一阵碎步小跑声音。

      第二天,那个少年又站在那里,在阳光下的他白皙得透明,安静似幽灵。

      “那是谁?奇怪的人,阿南你去把他赶走。”
      “咦?唉。那是邻居,是邻居。”无奈地重复着,阿南弯下腰把从躺椅两侧的扶手里漏出来的的毛毯朝椿棂的身子下塞得更严实一些。“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呢?又没跟人家有什么过节。”
      “我就是讨厌。没来由的讨厌。”椿棂笔直指着前方的手仍没有放下的意思,“你快去赶走他!快点。”

      阿南耸了耸肩膀,穿过葡萄架子朝黑色栅栏式的铁门走去。
      远远看着她正在向那个陌生人询问着什么,接着抬起双手仿佛拒绝着什么似地摇了摇头。椿棂才终于安心地轻轻晃起躺椅,仿佛摇篮中的婴儿般渐渐撑不住眼皮,香甜地睡了。

      接下来听到的声音则像蒙着纱一般,是梦是实,难辨分明。
      “哎呀,怎么睡着了。真是不好意思,”转身时衣料摩挲的声音,“本来是想介绍你们认识,打个招呼的。需要我叫醒她么?”半秒的沉默,“啊,你也喜欢这里的葡萄园么?很漂亮吧。对了,在这边坐下吧?呀,只有一把小凳子……没关系么?太好了。”
      咯挲。像是什么东西在土地上拖拉的声音,随即就消失了。
      “先坐一会,我去泡杯茶吧,再找一把舒适一些的椅子。”小心翼翼的拖鞋远去声,不一会又折了回来。“那个,其实她没什么朋友。如果你能常来玩……呀,”惊讶又欣喜的笑声,“是吗?太好了,请常常来吧!”终于,拖鞋声啪啪远去了。

      少年收回比着“ok”的手势,仰起脸来微眯着双眼,伸长了脖子探看着身边躺椅上的人,确信她呼吸平稳地睡着,终于露出了满意而害羞的笑容。然后以手撑着下巴,望着遍布眼前的一颗颗紫色的圆润透明的宝石,出神地陷入了迷离的思绪里。

      [贰,二]
      第二天,上学途中的椿棂又遭遇到了昨天的那个跟踪者。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他的武器,也完全没预料到竟然还会碰上他的她吓得拔腿就跑,狂躁的心跳声里依稀听得后面紧追不舍的人在叫嚷着什么。

      “看我!”“看我!”阴阳怪气的。
      看你什么啊!椿棂被追得精疲力竭了,才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
      那瘦高个的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学生帽,跑动时双手抓着敞开的两边衣襟,里面的白色汗衫上似乎写着几个斗大的字。

      是什么?椿棂的好奇心起,却因跑动的动作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反正已经没了力气,索性停下来转过身站定了瞪大眼仔细瞧,待那人越来越近了,那字也越来越清楚:我不是坏人!
      咦?

      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跑到了她跟前停下后摘了帽子,却是一个金发蓝眼的少年,大约比椿棂还要年小个几岁,直起腰来喘粗气时倒比她要高出大半个头,他生涩地说,“木……木,等我。”

      这是椿棂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识到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外国人,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他,在阴霾的天色下,他的金发就像埋在云里的太阳。他的睫毛浓密得像过去到家里来给家具刷漆的木匠使用的毛刷,眼珠子又是她所羡慕的歌女所穿的蓝色旗袍那样的颜色。
      因为皮肤白得刺眼,所以可以看见上面短而细的绒毛,当他朝她笑的时候,就像一只漂亮的小动物。
      第一次见他,她简直移不开视线。

      [贰,三]
      好耀眼的金色头发,像太阳一样。
      从浅睡中缓缓醒来的椿棂侧着头,痴痴地望着身边坐着的人,望得简直移不开视线。
      这少年穿着一套中山装以及白色的袜子和系带黑皮鞋,弓着背坐在小小矮矮的方凳上,长长的双腿弯曲,膝盖贴近胸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

      她一寸一寸地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的睫毛浓密得像阿南给铁门刷漆时用的刷子,眼珠子蓝得像自己心爱的旗袍。因为撑着下巴的手臂上遍布短而细的绒毛,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只可爱的小动物。

      “你是谁?”

      听到耳边沙哑的声音,少年转过脸来长久地望着她,蓝色的双眼里像是要涌出温柔的海洋来,他继而又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他鼓起勇气轻轻地将双手叠在她放在扶手上的左手后,才坚定地说,“我回来找你了,森林。”

      [贰,四]
      “等一下,木木?是在叫我吗?”回过神的椿棂很疑惑。
      “这个。”少年从裤口袋里掏出昨天被她拿来砸自己的文具盒,竟然除了一个角摔得凹进去了点以外完好无损。他递给她,“还你。”
      然后,他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摔坏——木,木。”指着上面的“椿棂”两个字,再指向椿棂,“你,的,名字。”
      接过自己摔坏的钢笔,椿棂晓得这个外国少年肯定是因为只认得“木”字,所以误会了自己叫“木木”,顿时全然毫无戒备地笑了,“不对,我不叫木木。”

      “我叫椿棂,椿——棂,只是两个字有木字边而已。”她摆着手重复,“不是叫木木。”
      少年不解地看着她笑。
      “哎哟,我家是讲辈分来取名字的。我爸爸说到我这一辈名字要带‘木’字边,所以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啰。木,木头你知道吧?呀——”椿棂突然拽住少年往旁边一跳,一辆单车打着一串铃铛从他们身边擦过。
      两人目送着那单车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少年继续笑盈盈地看着少女。

      “木头呀,就是从树上面砍下来的,大大的,”椿棂比划着一棵大树的模样,“树呢,在森林里,森林里有好多好多的树,森林很美很美。”越解释好像越跑题了。
      “噢!”少年恍然大悟。
      “你明白了?”
      “森林!I Know。Forest!”
      咦?
      “森林。”他指着她,欣慰地笑了。“名字,森林。”
      “不对!”好失落。“是椿棂!”
      “森林?”他肯定地重复道,“森林。”
      “随便你……”椿棂泄气了,接着一字一顿地质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爱,上,你。”
      咦?

      [贰,五]
      “我不叫森林,我叫椿棂,带两个木字边。”椿棂不高兴地纠正他。
      少年却只是点点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笑盈盈地望着她。

      “算了,随便你。”椿棂越看他越怀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然后她想了起来,“哦,对的,电视里。你们洋人都长得一样。”
      “辫子真好看。”少年指了指她的两条麻花辫子。
      “你也觉得好看?”椿棂高兴起来。
      “跑起来的时候,一定像小鹿的耳朵。”

      咦?
      椿棂一愣,然后甜蜜地笑了,“以前也有人这么说。”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是谁呢?

      [贰,六]
      “森林,等我!”抱着被踹了一脚的肚子,少年蹒跚地追在后面用生硬的中文喊,“不说谎!第一次遇见,就爱!不说谎!”
      “流氓洋人!”前面的椿棂头也不回地快步前进。
      少年追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啪。”一个耳光。
      少年再追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啪。”再一个耳光。
      如此反复,椿棂认输了,看着两边脸红彤彤的少年问,“那你爱我什么呢?”

      “辫子,”少年指着自己被衣领包裹的脖子,“森林跑跳的时候,像小鹿一样,可爱。”
      说罢,他不顾她的抵抗将一支崭新的钢笔塞进椿棂的手心,那上面也贴了一块小小的白色胶布,歪歪扭扭地写着中文,我爱你。

      “我,爱,上,你。”
      少年揉着肿起来的脸颊再一次告白时,太阳终于穿破了厚重的乌云,映照得琉璃瓦的屋檐与地面上的水洼也光灿熠熠得仿佛镀了金一般。

      [贰,七]
      “这钢笔是我的宝物。”椿棂抚摸着每天藏在怀中的钢笔,上面的胶布已经变成了暗黄色,那字迹也已模糊不清。“是他送给我的。”
      她看向少年,滔滔不绝了太久,她觉得倦了,“我困了,你叫什么名字?”
      “艾伦·格瑞森。”少年站起身时。“不要忘记我。”
      “你走吧,我要睡了。”椿棂昏沉沉地合上眼,接下来的话就像在自言自语,“明天也来吗?每天都来吧。我有好多好多关于他的事情想要说……”

      关于他的事情。
      我心里镌刻着好多关于他的事情,因为他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可是,我却不记得了,不记得他是谁。
      只知道,他就是他,对于我来说的独一无二。

      [叁,一]
      “是那样么?”
      “不,不是那样,要更蓝,要更美。”

      [叁,二]
      椿棂怔怔地望着门外朝自己挥手的金发少年,困惑地转过头朝正弯腰擦着地板的阿南喊,“阿南!阿南!那是谁?门外的人是谁?”
      听她这样说,阿南倒是不急不忙地站起来背过手去捶了捶腰,然后将头发随意拢了拢,就径直朝园子外的门走去。

      “你来了!”阿南亲切地打开门,笑呵呵地,“多亏你,最近她的精神也明显好多了。”
      少年进来后驾轻就熟地走向椿棂,她的躺椅边有一张上面放着一壶温茶和二个杯子的矮茶几,他就在靠茶几一头的椅子上坐下。听阿南像往常一样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辫子说,“你的朋友来了,来陪你了。”

      然后,园子里就剩下他们俩人隔着一张茶几肩并肩坐着。
      少年间或会帮椿棂整理盖在膝盖上的毛毯,或者应她的要求拆了她的辫子重新绑得更漂亮点,而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安逸地看着满园子的葡萄发呆,但是他的坐姿和神情乃至任何一个小动作都透着遮掩不住的幸福气息。

      沉默不了多久后,她差不多就要开始说了。
      “这支钢笔,是我最重要的人送的。”椿棂又从衣服里子的口袋里拿出那支笔,调皮地冲他笑,比碳素墨水更黑的双眼里亮晶晶的。“那个人有和海洋一样蔚蓝的眼睛。”

      [叁,三]
      “海不就是蓝蓝的水么?”椿棂在河边坐下后,赌气地朝水面扔出一粒石子。
      因为他说很怀念自己的家乡那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洋,所以她才瞒着爸爸特地把他带到河边来,结果人家却不领情地说“海要比这更蓝,更美。”
      两人交往后不过大半年,原本那个略显单薄的少年长得更高,更结实起来。他叉开双腿一屁股在她背后坐下,就像抱小孩一样用一双胳膊环住她,用蓬松的头发磨蹭着她的脸,声音温热地使着依然半生不熟的中文说话。

      “我的家,白色的房子,在海边,院子里有好多葡萄,门外面的门是黑色的铁门,”他眯着眼,仿佛眼前的河流就是他家乡的海洋,海面如鳞,光斑波动,浪花翻转。他更紧地抱着她。“我们可以烤肉,窗户外是海,早晨,午后,晚上,的海,美丽的,蓝色的海。”
      “海洋就是像你的眼睛一样的蓝色么?”她盯着他的眼睛。
      “带你去看,我会。我,要,娶,森林。”

      他轻轻贴上她的唇,她没躲,他于是更沉沦下去。
      椿棂想,海是像吻一样吗?有点甜,有点涩,像是要把人淹没。

      [肆,一]
      “我要睡了……你?”
      “我叫艾伦。”少年站起身向椿棂道别,“不要忘记我。”

      但是,照例,她又忘记他。
      所以,第二天,她躺在躺椅上看着阿南身边背光的金发少年,觉得他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然后问,“你是谁?”
      “我叫艾伦。”他不以为意地在她身边坐下来,静静地等候她开口重复这些每一天每一天同样的故事。

      果然,她开始说了。
      有一天,一个金发少年追着她,他用蹩脚的中文告诉她,我,爱,你。
      然后,她也爱上了他。
      他们拥抱,他们接吻,他们想象美好幸福的未来。

      我的未来一定要有森林和海。那个少年这样说,于是他去向她家提亲。

      [肆,二]
      “开什么玩笑!我的女儿已经和贺元帅的大儿子定亲啦!而且怎么能嫁给洋人!”
      椿棂的爸爸被突然来到自己跟前和自己的女儿手拉着手信誓旦旦的金发青年大感不快,他硬是叫下人们将他们分开,倒也不敢伤了这个穿着中山装的奇怪老外,只是把他赶出了宅子。
      原本并不急着把女儿嫁出去的他受了这个事的惊吓后,反急着张罗起婚事来。

      身形矫健的青年从此便每天在深夜偷偷摸摸地爬上高树,隔着被锁得死死的窗户和椿棂见面,笨拙地边比划手势边向她发誓,等机会来了,我会来带走你,我,爱,你。
      两个人愈是碰触不到,更是爱得愈加深刻,深入骨髓里。

      [肆,三]
      “他说我是她的朱丽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外国女人。我就知道他是我的一切,是我的天,我的地,因为,我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却独独记得他。”椿棂手上的钢笔因为长年的抚摸,已经磨得铮亮。她脸上泛起骄傲的红晕,“我忘了曾遭遇与认识的所有人。但独独记得他,用我的生命记得。”
      坐在她身边椅子上的少年睁开双眼,却被晃眼的阳光刺得双目生疼,他摇晃着身体站起来,今天的他看起来比过去更苍白了。

      “你要走了吗?对了,你叫什么来的?”
      “艾伦。”
      “哦,你明天还过来么?”
      “嗯,不要忘记我。”
      少年背着光冲她露出仿佛要熔化般的温暖笑容。

      “嗯,我会记得你。”

      [肆,四]
      突然地,天空里常有各种机械造的大鸟飞过,发出长而艰涩的悲鸣声。
      那是在全城的人们奔走相告后开始的。

      “打仗啦——”
      “要打仗啦——”
      “打过来啦——”
      然后,天空与大地的悲鸣终于糅合在一起,是天在哭,或是人在哭,混淆不清了。

      砰!砰!砰!
      金发的青年今天也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可是却不似平日那般整洁。一路奔来,他已灰头土脸,可见外边的街上已经乱得难以想象。他分开双腿骑在树上,焦灼地不断用一双大手掌拍击着窗户。

      打仗啦!我们要回国啦!森林,我要带你走!
      他边拍打着,边语序不清地表达着上面的话。

      终于明白了他说什么,屋里的椿棂比他更急,操起一张椅子示意他保护好自己后就猛地砸向阻隔了两人将一周的透明玻璃。
      随着晶莹飞散的碎片,她也已然轻盈地扑向了他,被他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被巨响吸引过来的老爷气急败坏地带着家丁紧追其后。

      他们紧紧拉着手,穿过破败肮脏的街道,跃过倾翻在地的人力车。天空上是乌云重重,没见过的铁皮大鸟们喷着滚滚浓烟发出“呜呜”的哭声交错滑过。
      椿棂的思绪已然错乱了,她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亦真或幻?她只相信握着自己的手的那个人,那个金发蓝眼的人,那个中文说不好的外国人,那个说爱她的人——
      他要带她去未来了。

      可是,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硬生生把自己从未来中剥离了出来。定睛一看,竟然是气喘吁吁的爸爸,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椿棂惊愕地转过脸去看自己的爱人,他同时被一群高大的外国人拦住了,在双方撕扯间也未松开牵着她的手。

      “跟我回去!”
      爸爸这边的人正奋力将椿棂与金发青年分开,而对方那边的行为也如出一辙。
      他们却坚持不松开对方的手,硬是拉到最终两人的手臂活活脱了臼。

      “森林!不要忘记我!等我!打完仗,我就回来!接你!娶你!”
      他被连拖带拽地架走时,仍坚持扭着脖子用语调奇怪的中文嘶吼,不断重复再重复,“我,爱,你!娶你!接你!不要忘记我!”直到浓雾将他的身影淹没。

      出生以来,椿棂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嚎啕大哭。
      她穿着小姐的漂亮纱裙,却狼狈不堪地任呼呼北风吹得脱臼的手臂摇摇晃晃,浑身脏得像被丢弃的娃娃。她坐在地上嚎啕,任家人从身后拖着她,双脚仍不住往前搓踏,最后她哭得嗓子也哑了,哭得盖过了天地的悲鸣,直到风也吹不散她哭喊的誓言。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你要记得来接我——

      [伍,一]
      后来,金发的少年再也没有出现。
      起初阿南觉得奇怪,但也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她见椿棂仍与往常一样懒洋洋地睡在躺椅里,偶尔叫她给自己扎扎头发,偶尔端详自己那支宝贝钢笔,也没有多在意对方。
      但回忆起那个少年,阿南还是会一声叹息后伤脑筋地对椿棂说,“这样不好哦,人家每天都来看你,你却不记得他。”
      “咦?谁呀?”椿棂天真地歪着头。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阿南转过身要回去继续洗衣服。

      “啊,对了。”
      “咦?”
      “等我死了以后。”
      “你在说什么呀!”
      “要把我的骨灰洒在海里哦。”椿棂盯着手里的钢笔甜蜜地笑,“因为,我是海的恋人。”

      [伍,二]
      这一天,快正午的时候,那个金发蓝眼的少年终于再一次出现了,他虽一如既往的穿着藏青色的老式中山装,但今天的他却有些不一样。他的唇色和脸色一样白,双眼深陷,虚弱地坐在轮椅里,目光却坚定地穿过错综复杂的葡萄架子注视着她,湛蓝的瞳孔温柔得仿佛要涌出向她袭去的海洋来。
      最近精神开始萎靡的椿棂见了他,立即双眼一亮,从躺椅上弹坐起来。

      仿佛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的少年见她发现了自己,随即露出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不多会后,推着轮椅的金发中年男人弯下腰来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接着就推动轮椅缓缓前进了。

      “谁?谁?你是谁?别走!”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剧烈起来,椿棂感到难以释怀的压抑快使她喘不上气了,“谁!不要走!”
      “怎么了?怎么了?”好久没有听见她这样大声说话,正在厨房里的阿南提着菜刀就惊惶地冲了出来。
      “那是谁?快告诉我那是谁?”
      “那个金发的中年外国人?”
      “不对。”笔直用力地指着,椿棂恨不得自己的手可以一直一直地伸长出去,“坐着的人!”
      “没有啊!”阿南看不见被矮墙挡住的坐在轮椅里的人。当她回过身看椿棂时,一瞬间吓得不知所措。

      “谁?谁……谁?是……是你吗?我没有……”她的额上大汗淋漓,竭力又艰难地呼吸着,紧抓着胸口衣衫的指尖泛出青紫色来,分明很痛苦的样子,却不断重复着语无伦次的话语。
      我没有忘记你。

      [伍,三]
      “我出去买菜了!”
      “咦?”椿棂缓慢地回过脸看着她,茫然地问,“你是谁?”
      “就在附近,我马上回来。”对方叹了口气,出了门后将黑色铁门随意地搭上锁,因为周边街坊邻居都很亲切,大家可以随意进去家里的葡萄园帮忙照顾一下晒太阳的椿棂。

      “南姐!”一个似乎也正准备去买菜的主妇远远地打着招呼跑过来,“买菜去?”
      “对,赶收摊,一起吧。”
      “老太太一人在家?她最近情况有没有好点?”
      “我老公跟孩子都在家呢,老太太她的老年痴呆是越来越糟了。”沮丧的声音,“中午吃的什么晚上肯定想不起来,最近连我这个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哎哟,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可得好好照顾着!要跟带孩子似的防着他们!才搬来咱们附近不远的那户外国人家最近就刚去了个老爷子,年纪和你家老太太一般大。”
      “是。老人家真的是一眨眼可能就没了。咦?”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老穿着一身中山装的老先生吧?哎哟!那可太糟了,难怪都不见他来我们家玩了。太糟了,太糟了。”

      [伍,完]
      你该来接我了吧?
      椿棂最近握着钢笔的手颤颤巍巍地,导致另一只手去抚摸它的动作也变得辛苦了。她的双眼专注地盯着磨得发亮的笔身,看它被光照得星光点点的。
      缓缓地转动着它,就看见了那块暗黄色的胶布,上面的字已经无法辨析了。

      “我,爱,你。”
      她费力地转过头,冲旁边说,“这上面写的是……”
      咦?空……椅子?
      那个少年呢?昨天……每天都要来的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来的?

      他今天怎么不在呢?椿棂失望地缩了起来,百无聊赖地向葡萄架外的铁门望过去,却蒙眬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是那个少年来了?不,好像是一个青年。
      那个青年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站在光晕中,他一手提着行李箱,另一手摘下帽子,露出满头蓬松的金发,他的睫毛依然那么浓密,他的眼睛比海洋更美丽。
      他回来了,来接她。
      他现在——和椿棂在无数个夜晚中所构想的情景一样——提着行李箱,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站在那里,摘下帽子后,露出像小动物般羞涩的微笑。

      啊,啊,我想起来了……
      那个少年的名字叫艾伦。
      椿棂双手握紧钢笔,幸福而满足地合上了双眼。
      我没有忘记你,一定不会忘记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