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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支 今夕何夕逍遥为栖(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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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天灰蒙蒙的很暗,像是快要到晚上,其实只是晌午刚过。
赵郢帧睡醒时翻了个身,往边上挪了挪,怕碰到元淳身上的伤口,抬头就瞧见元淳在看着他:“想吃什么?”
“你没有别的要说的么。”
如果不是死了的话,赵郢帧现在一定是很难受的,但他很平静:“我把路迢迢放了。”
元淳云淡风轻地也就跟个死人一样,没有生气没有质问,也没有说话。
赵郢帧想解释,就像偷了东西的贼被抓一样去拼命解释,可是他无话可说。傅城关乎元淳生死,路迢迢也一样。
他们做了这样的事,路迢迢那样直爽刚烈的性子不可能会放过他们。更何况路迢迢还怀了傅城的孩子,那无疑是个后患。
赵郢帧不是不清楚,可他还是把路迢迢给放走了。
元淳下了床榻穿上衣服出了禅房,赵郢帧卧在云被里就看着元淳走出去,旁边还残留着元淳身上的温度。
赵郢帧很怕元淳不说话,他这样面无表情比生气还要令他无措。他坐在床榻上拥着云被呆了好一会,穿上衣服也跟着出去了,走到观音庙门后,隐约传来说话声。
“……你说得对,太过自信不好。”
是元淳声音,有一点叹息的调调。
“谁还没有个心软的时候呢!你让你家小莲鬼把路迢迢抓回来,将功补过也就算了。”说话人顿了下,提高一个调道:“进来吧,外面冷。”
赵郢帧知道里头人发现他了,欲进去手摸上木门却还在犹豫。他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元淳,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总之很迷茫。走进庙里赵郢帧就站在门口,只觉得比外头还要冷些。
男人吹了吹脸上带的面纱,笑呵呵道:“莲鬼,你还不快说路迢迢在哪,当心你家夫君真要生气了。”
赵郢帧眼风扫到元淳看了他两眼,但又很快移开目光。他的选择没有变:“我不知道。”
他想,如果后来路迢迢真的来找他们算账的话,他大可以拼尽自己所有去护好元淳来补过。他可以拿他自己去补过,如何补过都可以,却再万万不能拿别人。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倘若路迢迢真的跑了,一切就都白费了。”男人凭手捏灭眼前亮的一枚蜡烛:“那女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让你这么护着她!”
一直不说话的元淳终于开口,吐出两个字:“下山。”
一直喋喋不休数落着赵郢帧的男人愣了下:“啊?”见元淳已往外头走,扭头吩咐一句:“你别去了,就好好在这待着知道不?”也跟着走了。
这时候元淳下山,无非是去找路迢迢。
赵郢帧看两人御剑的翩翩身影渐渐被风雪淹没,走到观音庙里端置的观音像前,忽的腿一软就跪下来。
他杀了那么多人,却从没这样过。
良久,他念了一句:“自此一别,各自珍重啊。”
赵郢帧在庙里又当上了孤魂野鬼,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也不晓得过了几天,他又看见了元淳。这时他身上伤已好了大半,行动也利索起来。
赵郢帧看元淳那架势八成他不开口他俩就别想说话了,走过去装作不在意的问:“人抓到了吗?”
元淳找出不久前留在庙里的茶具,慢条斯理煮起茶来:“这么不舍得她死?”
赵郢帧也摸不清元淳到底抓到人没,怕多说多错,索性闭上嘴沉默。
“不说话?”元淳看着陶壶里的水一点一点煮沸,腾起一丝一丝的热气:“她昨夜刚到芙蓉浦,投奔她师傅去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雷州她回不去了。”
赵郢帧知道他不该多问,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问的了:“然后呢?”
元淳从来不告诉他原因,甚至连他存在的意义都没有说。他总是这样,让他蒙在鼓里,明明掌控着一切,却还要看他自作聪明去猜去想。
这样很有意思是不是。
“然后?”元淳脸上忽然勾出一个笑,转瞬即逝:“鬼君死了,他夫人也仓皇而逃,你说,然后会是什么呢?对他们来说,过几年人上人的日子就已经够多的了!”
“所以,你筹谋至今,为的就是鬼君的位子么?”
元淳打量着手里的陶壶:“不然呢。”转去看赵郢帧的目光都开始缥缈起来:“小莲鬼,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将鬼君取而代之呢?”
赵郢帧对上元淳目光,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我从前不过是个乐师。我不会借魂祭让自己一步登天,更不会册封自己去掌管幽冥司。”
赵郢帧不大懂。
元淳对赵郢帧晃了晃手里冒热气的白瓷杯,招呼他过来:“要听故事吗?”
十年前的时候,元淳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乐师,在一家小酒馆靠弹骨琴为生。和如今风光不同,元淳当年过得很清贫,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元淳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得过且过一辈子,但日子总要有点变数。
新丰节那一天雷州人有对酒的习俗,那一日即便是最冷清的酒馆也会想办法热闹起来,算是讨个吉利。这也是酒馆生意最好的一天。
因为这天酒馆卯时就开张,元淳天没亮就起来,穿过大半个镇子走到酒馆去打下手。
近年来很少有人酒余饭后还会去用心赏曲子,乐师也变得可有可无。这个行当想讨生活越来越难,光弹几首曲子店家连剩饭都不会施舍给你。
后厨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拿着菜刀吼了一句:“喂,小鬼,这盘子落满灰你就拿来给我用?拿回去重洗去!”
元淳这会还很青涩,看着像个小书生,抱着比他人还高的布帘应了一声。
“没吃饭呐跟蚊子哼似的!”汉子说得唾沫横飞,斜眼把手里的盘子往元淳怀里一丢。
元淳抱着布帘连盘子边都没看着,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盘子落地摔个粉碎。
汉子“呦”了一声,嬉笑道:“还真没吃饭啊,几个盘子都接不住,待会掌柜的可不得罚你!”
旁边几个看戏的伙计也起哄:“就他这小白脸样,给他吃饭也是白吃!”
元淳也没多说,搁下布帘就蹲地上捡碎片。
一个伙计甩了甩手里抹布走过来:“一天到晚装这清高样给谁看啊?不就是个给人打杂跑腿的,还真把自己当乐师了!”说着心里就来气,抬脚踩上元淳捡碎片的手,一时血珠滚落:“挺能装是不是?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元淳没喊疼,拧眉喝了一句:“滚开。”
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伙计呵了一声,脚上用力更甚,趾高气扬道:“怎么,装不下去了?”
伙计俯身想去看元淳受辱的表情,却给那一双透着刺骨冰寒的眸子吓得一怔。一想着周围熟人还看着,怎么也不能给一个小鬼认怂,又强装硬气道:“给大爷我磕个头,大爷我高兴了就让开。”
元淳就用那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看着伙计 ,看得他心里都发毛。明明是他居高临下,却在气势上半点便宜也没讨着,反而还搞得自己心虚起来。
拿着菜刀的汉子补了一句:“你说你可怂吧,一个小鬼都搞不定。”
伙计一听心也不虚了,横道:“装这样唬谁呢,赶紧磕!”话还未完就痛地大叫,龇牙咧嘴道:“你这兔崽子还敢咬人!赶紧给大爷松口!”
可无论伙计怎么拳打脚踢,几个看戏的怎么拉,元淳就是咬住他腿上那块肉不松口。
伙计疼得哭爹喊娘,最后不知哪来的劲一脚把元淳踹开,捂着腿疼得在原地直打圈,“哎呦呦”地叫唤活像只独角鸡。
元淳彼时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长得清瘦,一脚给踹出老远,直撞到实木桌子上,一时觉得肚子里跟翻了天地一般疼。
他在地上蜷缩了好一会,眼睛看东西都发花,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有血沿着他裂开的嘴角流下来。
伙计见他爬起来心里都发慌,哆嗦道:“疯了疯了,你小子,你小子……”
元淳踉跄着走了两步,眸子都染上血色,吐出一个血糊糊的东西,扫视周围一圈人,最后走了。
元淳说他当时疼得真想两手一摊倒地上,但是他还是挺直脊背头也不回的走了。没人敢再给他下绊子。
身后伙计扯起嗓子哀嚎一声:“我的一块肉啊,你个疯子!”
这之后元淳就离开了小酒馆,四处流浪。
赵郢帧喝不了茶,也抱着一杯取暖。看元淳面无表情说起这些,自己好像也开始难过起来:“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罢。”
“那么小的时候,当然觉得苦。”元淳懒洋洋打个哈切:“现在我倒觉得那时候挺好的。”
赵郢帧觉得元淳话里有话,但看他那么一副懒散样子,倒比看他难过更令他无措。
元淳眨眨眼睛,像个青葱少年:“真想在那时候遇见你。”
“嗯……”赵郢帧躲开元淳透着慵懒的目光,忙道:“然后呢?”
“然后啊。”元淳转去看外头冰天雪地,约摸是在回忆:“跑到天之城,在乐典上吹了首《惊鸿》,给文昌君收去当乐师了。”又补了句:“衣食无忧。”
赵郢帧才意识到那时候雷州还是钟既司当道,忽然问一句:“钟既司首门是?”
“余家。”
“那,岚生他……”
“文昌君季子。”元淳闭上眸子:“当年鬼君血洗天之城,我和岚生并没有遭殃。”
“原来你是想帮岚生复辟钟既司啊。”赵郢帧叹了一句,见元淳点头,又道:“我听说当年鬼君是灭了余家满门啊。”
元淳言简意赅提了一句:“岚生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
赵郢帧大约能猜到岚生身世,毕竟话本子里常有这些个套路。又瞧见元淳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枚小木牌,雕着精致细腻的花纹,缀了条红色的流苏。
赵郢帧一面凑过去看木牌,一面听元淳玩味道:“兴许是鬼君身边缺个会吹曲儿的,把我留下来了。”
木牌上刻了龙飞凤舞八个字——洛神一剑,剑指惊鸿。
说得正是元淳。
“值得吗?”
“什么?”
“你这么拼命,却是为别人……”
元淳默了良久:“我那时候觉得,谁给我一个馒头我就能为谁卖命。”
言罢摸了摸赵郢帧脑袋:“莲鬼,眼花吗?”
赵郢帧揉揉眉心:“嗯……有点儿……”
“睡会吧。”
“嗯……”赵郢帧懒洋洋应了一声,没想到元淳还能这样和他说话,闭上眼温顺地窝他怀里去了。
赵郢帧渐渐睡熟,庙里现出个身影。是那个带面纱的男人,敲着折扇纠结地转了两个圈:“你真要把他魂魄锁在这观音庙里?”
“不然?”元淳摸着怀里人的眉眼:“这样,余家那些人就找不到他了。等过个几年再把他放出来。”
“他知道吗?”
元淳摇摇头。
男人恨铁不成钢道:“嗨呀你这人!你怎么不和他说?”
“怎么说?”元淳自嘲地笑笑:“说是为了保护他,所以要废了他的肉身,把他魂魄锁在这庙里,锁到不知何年何月吗?”
男人不说话了。
元淳自顾自道:“从前我一直觉得他们看不起我,是因为我是个没用的乐师。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