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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Ep.02

      我问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为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一个自己很爱的人推给另一个人。

      那是一家年份有点久远的咖啡店,我们坐在卡座里,灯光昏黄,让人几分困倦几分放松,暖色的灯光把苦涩的香气冲得很淡,大概是见证过太多,世间人的悲欢离合爱憎离别不过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戏码。

      我问的这个姑娘不是旁人,正是Jesse的妹妹,Hallie。我们自从十三岁以后就一直是朋友。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问她这个。上一秒我们还在讨论着一些和她的文学作业有关的话题,我没头没脑的问题就像一套连环小说里第三册和第四册中间夹着的旧报纸。

      “你说的人是谁?”她先是对我的问题感到匪夷所思,大概还有点好奇,报出了几个我们都熟悉的名字,我的社交圈很窄,她认识其中的大部分。可是她没有提她哥哥,大概是因为旁人都以为Jesse和Anna是水到渠成,也不知道我在其中的作用,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清楚我对Jesse那么多年兜兜转转的等待。

      我摇摇头,否认了她之前报出的一串名单。“不是他们。都不是。”

      Hallie没有继续纠缠于那个对象到底是谁,并且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在发问。

      她想了想。

      “你爱那个人。对吧。”

      我点点头。我当然爱他。

      那时候我还没到二十岁,她也没多大,对感情问题经历有限,这道题明显超纲,她的表情有点为难。

      “你觉得……他会喜欢那个人?”

      “是的。”他确实喜欢上了她,毋庸置疑,虽然我和Jesse之间的联系并不多,但我总有办法知道他的消息,我甚至知道了他已经放她进入自己的生活圈。

      Hallie的表情像是看了一场很忧伤的爱情电影。

      我们的对话无疾而终。

      然而等我们打算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她又提及了那个无端出现的问题。

      “也许……Esther,也许,”她开口的时候很小心翼翼,“你在试图取悦他。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去取悦他。”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表情,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这个善良的姑娘在对我道歉,仅仅因为她通透而灵慧地道破我的卑微。

      我揉了揉她的卷发,告诉她我很好,她什么都没有做错。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她。

      “对了,你哥哥最近还好么?”

      我的青春期很糟糕。Jesse的也是。我们还见证了彼此糟糕的青春期。

      我进了中学以后,母亲对我的要求越发严厉,她命令我所有的功课都只能拿到A及以上的成绩。A+可遇不可求,A也并不容易,我战战兢兢地在每一门课上争取自己最好的成绩。

      Jesse的痛苦则来自不友善的同学。他瘦小,性格羞涩,那些大块头都喜欢欺负他。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除了跟他一起受难。

      那天放学以后我忘记拿东西,回家时中途折返进教室的时候发现几个学校里出名的混账在用一根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绳子勒Jesse的脖子。他的脸涨得通红,挣扎得像是一条濒临死去的鱼,那些坏孩子无动于衷,甚至对他无谓的反抗哈哈大笑。

      我突然开门惊到了那些坏孩子,我猜想一开始他们可能以为是老师来了。

      那些坏孩子当然不怕我。

      “滚开。要么就跟他一样。”

      我哀求他们。求求他们放开Jesse。

      其中一个带头的大块头拿起讲台上的粉笔盒泼了我一脸粉笔灰,然后把我也一把扯了进来。

      “你自找的。”

      在我被呛出眼泪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孩拿了一盘颜料倒在了我的衣服上,还摸了一把我尚未发育的胸脯。

      我当然明白这是一种带着男权色彩的羞辱,无用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不准哭。吵死了。”

      这话就像魔咒一样一直伴随着我。尽管他不是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顽劣的强壮男孩。

      我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我说了,不准哭!”

      他又一次对我抬高了音量。我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求他放过Jesse。

      然后我挨了一巴掌,哭得更响。

      我的哭声引来老师,他们冲了进来制止了一场不可开交的闹剧,也拯救了差点窒息而死的Jesse。

      一个教美术的女教师很温柔地帮我擦洗了脸上的粉笔灰,还拿了她自己的衣服给我换上。

      “上帝啊,看看你们都经历了什么。”她哀叹一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还在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的Jesse。

      我和Jesse一起回了家。他神色平稳,没有眼泪,虽然我知道他很难过。我们沉默着踏入社区,他送我到了我的家门口。

      “Esther,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不要把自己牵扯进来。”他的声音很沙哑。

      我的眼泪又一次掉落下来,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我一扭头就看见了他脖子上那道红肿的印痕。

      我意识到我今天晚上差点失去他,这个我从八岁那年就开始喜欢的男孩。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来荒唐,明明受罪更多的人是他,而在哭的人一直是我。

      “不要再这么做了。为了我这些都不值得。”他淡淡地说,还耸了耸肩。自我厌弃的颓然又一次从他脸上隐隐约约泛了出来。

      我想说值得。当然值得。我愿意和他一起受难。而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擦干了眼泪,沉默着跟他对视。

      他的眼睛很好看,很剔透的蓝色,锋利冷冽却带着脆弱的湿气。这样的眼神接触对我和他来说都不常见,我们都是那么羞怯的人。但他没有避开我的目光。我也没有。

      正当我想要再说些别的,我的母亲发现了我们站在家门口,她急匆匆地向我们走来,刚想责备我怎么那么晚才回家,Jesse抢先一步就告诉了她我在学校里遭遇了什么,还把之前他一直帮我拎着的脏衣服递给了她。

      然后他跟我们道别,转身离开,走向了隔壁那栋属于Eisenberg的房子。

      其实Jesse说的没错。我确实一直在写作。我第一次尝试写一些故事的时候就把一切告诉了他。

      那时候我们还在中学。他在学校里依旧过得非常狼狈,但是在舞台上却能大放异彩。从前我一直以为,舞台只是展现自我的地方,也是我和Jesse这般同样羞怯的人无法涉足的地方,而他却在那里重塑新生。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然后开始寻找我自己的舞台。比如写作。

      那时候我和他还有Hallie已经成了很熟悉的朋友。Eisenberg家的男女主人也对我很友善,Jesse的爸爸会借给我一些他的书,我不喜欢大部分属于Rosenthal的藏书,尽管我知道有一天它们终将都属于我本人,而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它们都是理科学科的大部头,沉闷得像是每一个顶着这个姓氏的人。

      我在大量阅读的同时开始蹒跚学步似的尝试。捕捉了每一个能够撩动我细密神经的对象,思绪天马行空。一只盘着尾巴在阳光里打瞌睡的猫,学校门前大片大片的杉树,胡子花白的老消防员,餐厅里踩着细骨伶仃的高跟鞋的女招待。

      还有Jesse。

      我忍不住把他写进我的故事里。但是我又不想这般直白地透露自己隐秘的心绪——他那么敏感的人一定知道我在写他,而我一在作品里提及他,必然是一种梦呓一样虚无的口吻。一想到他可能会撞破我朦胧又坚固的喜欢,我就无所适从,羞愧欲死。

      所以我开始写其他我熟悉的东西。比如我的童年。我的母亲。我的外祖母。

      我的童年并不愉快,而我选择用笔尖把这一切倾诉出来,把记忆里尖锐的束之高阁的痛苦以一种旁观的笔调重现。Jesse说过我的文风沉郁而冷静。

      我也看过他写的东西,文风很跳跃,俏皮而言之有物,大部分篇幅都不会太长,风格独树一帜。那段时间的我们就像在较劲一样,永远试图用自己的语言和构思来惊艳对方。

      直到我的母亲发现了我在背着她写作。

      她如我所预料的一样大发雷霆,把那些我自以为藏得很隐秘的稿件全部读了出来然后撕得粉碎。

      她竭尽所能狠狠伤害了我之后又急匆匆地去上班,留十六岁的我一人站在原地听她高跟鞋渐行渐远的声音,灵魂涓涓地向外淌着血,脸颊发烫,满屋子全是我被摔成碎片的自尊。

      在学校里遇到Jesse的时候,我淡淡地告诉他,也许我的写作要告一段落。

      他以为是因为他没有做一个满分的读者,饱含歉意地问我为什么不继续。

      我摇摇头,说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我可能太累了,并且我妈妈也不想让我继续写,她认为这影响到我拿到最好的大学offer。

      他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有说话,摸了摸我的头发,表情和我一样难过。

      那时已经放学,橘色的天空高高在上,残阳流淌了我们一身却远没有让我们感受到温暖,学校布满涂鸦的墙壁上也满是绯红色的落日余晖,光影一动不动,像是一滩很旧的血。

      “你可以把你写的东西交给我。”他沉吟片刻,见我久久不发声,又对我解释道,“把它们交给我就很安全,Esther,反正我总是会看的。你写得很好,真的。”

      他见我还在发愣。以为自己的提议不合时宜,歉意又一次流露出来。

      “你如果想的话,交给Hallie也行,当然我只是在提议,Esther,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从来没有。”

      我摇摇头,堪堪抓住了他刚刚递给我的救命稻草不让他再缩回去。

      “Jesse,我把它们交给你。Hallie当然也行……但说实话,我有点怕她丢。”

      他的小妹妹有时候确实有点丢三落四的。在我们对话前不久,她还在跟我抱怨她的生物书怎么就不翼而飞了。

      Jesse耸耸肩。“我们说定了。”

      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各自回家。

      后来我很多年少时的作品其实都留在了他那里。那时是我创造的第一个高峰期,每当我铺开空白的纸张,想到Jesse会是第一个读者,我就只恨自己无法抓住每一个脑海里时隐时现的灵光。

      那时候我已经十六岁,有人开始恭维我,试图跟我出去约会,但我把他们全部都推开了,在我看来那些四肢发达的男孩子只爱表现自己,得意洋洋地卖弄自己一知半解的事物。

      而Jesse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理解我的痛苦,正如我理解他,我们看彼此就像镜子里的倒影。其实在我的青春期里,我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和Jesse约会过。后来想起来,大概是因为那时候的我就察觉到世间痴男怨女分分和和毫无定数。

      这不是我想要的感情。

      所以十六岁的我确信不疑。Jesse不是我的情人。他是我的第二颗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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