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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01
我第一次遇见Anna Strout的时候也是Jesse Eisenberg第一次遇见她。
这句话我憋了很多年,一直想要等到Jesse和Anna结婚的时候作为祝词,以体现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情到底有多么深厚,好让那些我不知道会有谁的在场来宾对于我这张陌生面孔心服口服。
只可惜,一直没用上。
后来想想,如果在场的来宾我都叫不出名字,那我又要向谁去证明我出席他们婚礼的合理性——如果他们最后结婚的话。
那是2003年,我记得。
Anna Strout走进一家吵吵闹闹的餐厅的门,一个刚好想要出门的中年黑人警察帮她拉开了弹簧门,她款款而入,进门时微小的气流对她致敬,她伸出手,几乎是不经意地撩了一下自己刚刚被吹乱的棕色长发。
第一眼见到那个打乱了我余生节奏的女人时,我的反应居然是,Anna很漂亮。是的,即便作为一个女性,我也能心平气和地承认,Anna真的很漂亮。
我的第二反应是,Jesse会喜欢她。
然后我看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Jesse Eisenberg,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避开了目光,我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掩饰心动的羞涩,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喜欢她。
平心而论,我从小到大对Jesse从无改观的一点是,他是个矛盾的人,明明披着一张给人以距离感的皮囊,内里的灵魂柔软、无序而滚烫,他害怕自己灼伤其他人,所以很难不去焦虑,羞涩起来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然后更加炽热,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那时候Jesse已经因为《震撼性教育》和《天之骄子》在大荧幕前崭露头角,那是伟大的从0到1,他和我分享了他的喜悦,同时也告诉过我那些他关于出演电影的焦虑。我不知道Anna认不认得他,鉴于我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法客观的评价Jesse Eisenberg在任何地方的知名度。
Anna的眼睛匆匆扫过全场。我在桌子下踢了踢他。
他抖了抖,用一种被冒犯的眼光看着我,对我莫名其妙的举动一头雾水。
我的目光在他和Anna身上游离,露出他熟悉的那种了然的笑意。“她在看你。”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然而他没有动。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去试试看嘛,Jesse,也许她能够让你快乐呢。”
“我以为你是来专门吃晚饭的,Esther。”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嘲讽我吃东西的时候三心二意。
我啧了一声。
“大学生活怎么样?”他问我,岔开了话题。
我对眼前的沙拉毫无青睐。
“课很多。我比以前更忙。”这是实话。
“别的呢?”
他问得对。我们在这之前又大概六个月的时间没有见,我得知他参演了两部电影,分别叫什么名字,他演了什么角色,试镜过几轮,哪一轮他最紧张,哪个场景他NG次数最多以至于对现场的工作人员满怀歉意,但是他只知道我在哪里念大学,以及我新换的电话号码。
“别的吗……我没有找到新的朋友,意料之中,”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所以我很快又说了些别的,“对了,Jesse,我开始尝试写作。”
“那很好。事实上,我以为你一直在写。”他耸耸肩。
话题转移到了我们都熟悉并且乐意交谈的地方,我的态度也从容了起来。“我以前从没有那么静下心来,虽然我承认我确实一直在写。Jesse,也许有一天,未来的某一天,我或许会不再写作,但我无法不再思考……我也无法不再空想。”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写下即永恒。”
我点点头。然后发现Anna的视线第二次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丢下了吃到一半的沙拉,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手机,告诉他我要先走。
他又露出我之前踢他一脚时的那种被冒犯的表情。
“Esther Rosenthal,你到底怎么了?”
“你知道的。”我对他眨眨眼,学着Anna刚进门时一样撩了一下头发,然后以一种我从来不会的亲昵方式跟他道别。
我知道我在扮演什么角色,我在扮演Jesse的约会对象。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这叫做“择偶仿效”,人们更容易喜欢上已经被认可过的人。我甚至在进大学不久就写过一篇和这方面有关的论文。我扮演的这种角色暗示Jesse在男女关系上没那么容易坐冷板凳,但我又没有表现得非他不可。
我拉开刚刚不久前Anna推过的弹簧门,只身走进寒冷的夜里。
后来我和Jesse没有再跟对方提起Anna,我没有,他也没有。
然后我的假期结束,我回到大学宿舍里匆匆开始第二学期。某一天早晨,我接到了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的电话。他说Jesse和一个名叫Anna的人在交往。
我问。她是不是很漂亮。
他发出一声由衷的喟叹。大美人。
我装作对这一切都不知情,哇了一声,寒暄了一些别的之后我就切断了电话,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去上课。
那晚我开始写一个犹太男孩长大然后情窦初开的故事。我管它叫象征主义空想。
它不是我的第一个静下心来认真写的故事,却是唯一一篇没有为我挣来一美分稿费的故事。可我依然爱它,很爱它。我甚至怀疑是我太想独占这个故事,所以才让它年复一年地压着箱底。
Jesse认识Anna的时候是2003年,而我认识Jesse是在上个世纪九零年代,这种口吻显得我们都像个老人家,仔细算算我们都不年轻了,而说实话,我感觉衰老的只有我而已。
我第一次见到Jesse是在我外祖父的葬礼上。
他的父亲和我的外祖父曾经是同行,也都是犹太人,有过一段时间的往来。那年是我父母离婚的第四年,我小时了了,在某些方面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乃至于让母亲一度怀疑我可能和别人不太一样——惊喜的那种怀疑,所以她对我要求很严苛。
葬礼的流程太过冗长,我早上起得太早,唱诗班的声音又太过缥缈,所以有点想打瞌睡。
母亲不动声色地掐了我一把。
我浑身一凛,又清醒过来。
我的名字叫Esther Rosenthal,Rosenthal是我母亲的姓氏,自然也是我外祖父的姓氏。我看了看满屋子的Rosenthal,几乎都有些相似的地方——齐刷刷的栗色头发,方方的额头,突兀的颧骨,严肃得能让人三伏天打寒噤的眼睛,铁灰色和棕色居多。
而我虽然身家性命都随了母亲,长相却十全十地像那个在离婚契约书上签下名字就逃到南美的父亲,黑头发,淡绿眼睛,颧骨和鼻子的线条跟他们相比简直柔软到近乎懦弱。
我是多米诺骨牌里最突兀的一块。
等唱诗班结束的时候,我们跟着抬棺材的人一起去墓地,我走在母亲身边,眼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只好看她的高跟鞋和细伶伶的脚踝。
因为没有看路,我一脚踩进了水坑里。
感受到脚底凉意的我低头一看。崭新的黑色皮鞋光鲜不再,白色的短袜瞬间被染成棕色。
我希望母亲没有发现。而这不可能。只是当着太多宾客的面,又在葬礼关键环节的当头,她没有立即责备我。
悲惨的未来已经在我的可预见范围内,不安从脚底板一点一点蔓延全身,我脚上穿着不再是脏掉的新皮鞋,而是童话故事里被烧红的铁舞鞋。
然后我就看见了人群里同样焦虑的Jesse,我第一眼看见他的卷发,第二眼是他的蓝色眼睛。我不知道他在为什么焦虑,但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我和他是我们所身处的这个空间里唯一两个在焦虑的同龄人。
我以为他是Rosenthal的某个远亲,从加拿大或者阿拉斯加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初会猜测他来自北方,也许是他的皮肤很白,或者是他太特别,让我想起了记忆里同样罕见的冰雪。
外祖父母都是很正统的犹太人,所以葬礼当天只用盐和鸡蛋招待宾客。
还没等众人散尽,母亲就把我领去角落里,一边让我脱下袜子一边责备我。
周围有些宾客听见了,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是夜航船躲避礁石。
我不知道自己是羞愧还是悲伤。眼睛里聚集的雾气一眨就化作泪珠掉了下来。
“不许哭。”她低声呵斥。
我撇着嘴屏住呼吸,沾满水雾的视线避开了母亲,落到了站在很远处的那个陌生的焦虑男孩身上。
他站在一个看上去是他父亲的人身边,表情很受伤,像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远远比我看上去要悲痛,仿佛挨训的人是他一样。
那一刻,我认为自己爱上了Jesse Eisenberg,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都还只是大人眼里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的孩子。和任何别人以为的爱情故事开端都不相同的是,他既没有制止我母亲从而保护我薄如蝉翼的自尊心,也没有在她被别人叫走之后来安慰我——他隔着重重他不认识的我也不认识的来宾,为了我成长道路上一次微不足道的落泪而真情实意地难过。
我在后来的人生里遇到过一些声称爱我的人,遇到过性,也遇到过信誓旦旦的保护,但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次我心绪低落时他的共情。因为我遇到他们的时候已经长出了坚不可摧的外壳,放弃了对爱情的追求,对性也十分冷淡。
我想要的是第二颗心脏。不需要交流,不需要承诺,不需要冒险,漫漫长路相濡以沫,风雨同舟无需多言,我痛苦的时候他煎熬,他受伤的时候我也饱受折磨。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幸得到。
十二岁那年,我的外祖母终于下定决心把空荡又陈旧的旧宅卖了,跟我和我的母亲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从纽约的一个角落搬去了新泽西。
那片社区住了很多犹太人,我那永远佩戴淡水珍珠项链的外祖母喜欢这里,她说这里是四十年前她认识我外祖父的地方,我母亲囿于事业,而这里离她工作的地方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她也对这里很满意。
我下了车,不安地看着眼前被油漆刷过的明亮的屋子,我毫无喜悦,这里的一切都太令我陌生。
邻居家太太的声音透过半开的窗子传来,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一定有挺多个小孩,并且是个温柔的人。我有点眼馋有点羡慕,说实话,我对任何和母亲不太一样的“别人家的妈妈”都怀有着这样的态度,但妈妈是我的权威,我不能背叛她,这种不切合实际的向往让我自责。
他们在门口停了几分钟,我站着等,门铃响起之后才停下手头的活去开门。
邻居家太太确实符合我一切构想,我的视线往下,看到了她那个表情有点紧张又有点别扭的儿子。
我认出他。
这片社区的植被覆盖面积比我想象的要高。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鸟雀不知道因为什么快乐的事情开始脆声高唱,比我以前听过的所有的鸟鸣都好听,母亲和外祖母还在新屋子里忙得兵荒马乱。我的心脏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忘记了如何微笑,停留在门把手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握紧,毫不自知我已然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一段悲喜参半又不知长短的感情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