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二千四

2、清宫

　　第一次见到它，是一九零八年春。
　　时任清庭御医的父亲在三月的一个深夜，被一道谕旨匆忙招入皇宫。声势浩大的人马，举着跃动的火把；尖细的嗓音，彻底打破了我家的平静。
　　那时我年仅六岁，不太记事。只知道我爹、娘带着我搬离了那个逼仄的小院子，住进了一个被层层叠叠紧闭起来的深墙大院。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这么空旷，这么威严，这么单调的地方。朱墙，琉璃金顶，以及绵延不断的楼宇，让我断定一跑出去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娘告诉我，这里是皇宫，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住的地方。而我们，不过是被他们挥来呼去的小蝼蚁。但凡出了纰漏，便可轻松踩死。说着，她又开始垂泪。
　　尽管住进了大院子，爹娘却不再有以往的好心情。我记得那时娘的眼总是红红的，常因一些琐事便落泪。爹总是早出晚归，回来时总显得神色萎顿，眼里布满血丝，身上带着浓郁的药味。
　　“老佛爷已是强弩之末，即便你是华佗再世，也续不了多少时日了。”娘又开始抹泪。
　　“住嘴！”爹一拍桌，从椅子上弹起来，愤怒中夹杂着一丝慌恐，“谁给你胆子说这些的？要是给人听到，明早我们仨脑袋都得搬家！”
　　娘于是哭得更凶，哽咽着说：“即便听不到，离身首分离的日子也不远了。她一去，我们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爹长叹一声，跌坐回去，“我又何尝不知。从她把你和沐沐接到宫里来，我便知你们俩也难逃株连。颍莲，你可后悔跟了我？”
　　父亲不常喊娘的闺名，反而是沐沐她娘用得多些。如今这般一喊，我想父亲是相当认真严肃的。
　　娘一听这话，猛地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却透出一种坚定：“怎会？你可是我从五岁起就认定的孩儿他爹。”
　　爹听到这话，依旧俊朗的脸上泛出些许笑意。许是回想起了当年两小无猜的时光，那些青涩稚嫩的对话及承诺。曾有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哭喊着认定自己有了他的孩子，逼着他做爹。
　　他伸手揽过娘，紧紧地，仿佛再也不会松手。

　　爹每日的辛劳似乎有了些成效，那位尊贵的人身体好转了些。据娘说，那位相当欢喜，叫人刻了再世华佗在匾上差了四个弱不禁风的太监送来。和匾一起运来的，还有如今挂在墙上的这幅画。
　　送画来的公公说，这可是西洋名画。乾隆年间，尚对大清朝俯首称臣的洋人们进献的，是老佛爷珍爱的宝贝之一，这回也算是割爱了。说到洋人的时候，他没忘狠狠地翻几圈白眼，补充到迟早要让他们恢复当年那狗腿模样。
　　娘不喜欢这幅画，因为这是那位老佛爷的心爱之物。虽然它如今大喇喇地挂在厅里最显眼的位置，娘却不曾用正眼瞧过。
　　我却对这画充满了兴趣。
　　娘出身于书香世家，家中也是有些书画存储的。但那些画大多是用墨，着色偏单一，画的常是山水，竹林，鸟兽。简单的几笔勾勒，一只可爱的小雀便跃然纸上，神韵极佳。
　　而这幅西洋画，却是用我从未见过的材料所画。摸上去硬硬的，有小小的突起和棱角。重要的是，画面相当逼真，用色大胆明亮。第一眼看时我竟以为有真的花儿在眼前绽放。
　　后来我才知晓，这是一副静物油画。画面上是一个插满鲜花的瓶子。花瓶摆在窗台上。午时明媚的阳光从窗口投射进来，将本就娇艳的花儿点缀得愈发斑斓。我走近些看，发现每一片花瓣都自然地舒展或卷曲着，放肆地展示着蓬勃的生命力。
　　之后的半年里，娘依旧日夜以泪洗面，爹依旧早出晚归。这画便成了我最重要的消遣。
　　我研究它的每一条纹路，抚过它每一个细节，观察它每一处色彩的变化。不久后便能将整幅画的细节熟记于心。因为摸得太用力了，有回失手把画左下角的油彩抠下来了一块。不过应该这么小一点，没人能看见。我遂心安理得地忽视掉这个自己造成的小瑕疵。
　　我常常坐在画边上，嘀咕着每天发生的事，娘今天哭了几回，爹晚上没能回来，中午吃了很好吃的糯米团子......说着说着，便常常在它旁边睡着。

　　看似平静的生活如流水般逝去，爹从某天开始不再如以往那般日夜操劳，夜不归家。娘也不再终日以泪洗面。家中其乐融融，放佛回到了在小院子里的辰光。

　　但我家最后的团圆日子也终究到了头。

　　1908年11月14日，光绪帝驾崩。次日，慈禧薨。
　　父亲最终没能躲过老佛爷的迁怒。临死前，她用了最后的力气，下旨砸了曾赐予我父亲的那块匾。
　　但她忘了那幅画。

　　11月15的深夜。爹在宫中被秘密处决。而当一众侍卫砸开我们院子大门时，我和娘已随着受贿的侍卫逃往上海。
　　月色皎洁，马车颠簸。娘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脸颊上。我躺在娘的怀里，昏昏欲睡，不知晓有人已再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