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二千四

1、伦敦

　　1997年夏，英国。
　　伦敦的夏天分外晴朗。炎炎暑气蒸烤着大地，似要挤去空气中最后一滴水分。路上的行人做着最清凉的装扮，来去匆匆。红色的电话亭顽强伫立着，行动缓慢的双层巴士载着一波波游客前往享誉世界的大英博物馆。
　　巴士在仿古希腊建筑的博物馆前停下。一个身着白T恤与短裤的马尾女孩儿第一个跳下巴士，叉腰对着眼前庄严而精美的建筑发出惊叹，恨不得立马冲进去游览。
　　“张悦悦！臭丫头还不快过来帮我把你外婆抬下来！”巴士略显窄小的出口处，一位妇人正推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显然对女孩儿的举动感到不满。
　　“来了来了！”马尾女孩儿吐吐舌头，一跳一跳地过来帮妈妈把老人和轮椅抬下来。
　　轮椅上的老人已然满头银发，脸颊上遍布老人斑与皱纹，但精神却很好，脸上常带一丝微笑。虽然只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却显得雍容大方，有着经过岁月磨砺后才有的沉静。

　　进入博物馆后，张悦悦坚持要先去亚洲馆参观。她从小就被老爸念叨，当初外国人顺走了中国多少多少宝贝，自然想先去看看那些流落在外的宝贝们。
　　中年妇人心里也是想先去亚洲馆的。她低头问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妈，先去亚洲馆行吗？”
　　老妇人点点头，道：“自然是要先去看中国文物，你们不去我也会推着轮椅自己去。”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亚洲馆在博物馆的二楼，一进入，便是一个大而长的高顶展厅。一件件文物被陈列在两侧，零散的游客或驻足凝神观看，或慢慢踱步扫视。气氛肃穆，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张悦悦都自发放慢了脚步。
　　妇人推着老妇人一件件看过去，缓慢地前行。老人显然知识渊博，对于大部分中国文物都有所了解。而她注视每一件展品时，眼中都满含情感。
　　张悦悦看得快，早已领先了妈妈外婆好几个展品。突然她转身跑回来，指着前面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说，“妈妈你看这幅好奇怪，明明是西方油画却挂在东方馆里。”
　　“怎么会？”妇人遂推着老人向那幅画走去，“博物馆不会犯这种错吧。”
　　轮椅逐渐靠近了那幅画，妈妈和女儿都不曾注意，老人的目光在触及那幅画时，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
　　此时正有一个中国游客团浏览到这幅画。领头的导游小姐听到小女孩的质疑，好心地停下解释：“小妹妹说得没错。这幅画本是西方名家所做，但在乾隆年间被当时的传教士带去了中国，献给了乾隆。乾隆很喜欢这画法奇特的西洋画，就把它收进宫廷宝库。晚清年间，慈禧太后也对这画爱不释手。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末代皇帝溥仪退位，但仍旧居住在紫禁城里。为了维持往日的奢华生活，他偷偷贩卖掉了不少宝库中的珍品。这画，就是其中之一。可能是因为遭遇了不少波折，画面有些磨损，大家注意看，画的左下角，有一处油彩被刮掉了一些。在二十世纪中旬，这画又辗转回到英国。博物馆的负责人听说了它的坎坷经历，特意将它放在东方馆里展出。”
　　一边的游人恍然大悟，连连感叹这画的遭遇。张悦悦稍微凑近了些看，果然发现画的左下角有一处磨损。她兴奋地转头想向妈妈和外婆阐明，却惊讶地发现外婆的眼中已蓄满泪水。

　　“外婆？你......怎么了？”悦悦不解。

　　“安萍......你把我推近些看。”老妇人的声音在颤抖，甚至有些许嘶哑。

　　“妈......？”妇人也发现了母亲的异样，皱起眉，但还是依言将她推近。

　　游人们已然散去，老人静静地坐在离油画最近的地方。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它的画面，就能再次感受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触感。
　　相隔大半个世纪，她再一次见到了这幅画。它依旧这样美好，明媚。花儿这样自在地舒卷着。时光似不曾在它身上流逝。仿佛一抬头，便能再看见娘对自己无知觉睡着后的怒视；仿佛一转身，就能再见到那个身着军装的清俊男子，手托红酒杯，眸中满是紧张神色。

　　她无意识地抬手，想要再一次碰触那副画，却瞬间看见了自己布满青筋与老人斑的双手。

　　她的动作僵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