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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十八章 龙池岁月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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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完两境之法,正中石壁上的字迹便已至尽头,苏若移身来看左壁,壁上也有几个大字,却非练功的法门,倒是像极了结语:“为我之道,为而不争。万世之后,往者知谁?无为不为,夫命自然。万物芸芸,各倚祸福。”
看来这闾丘万天颇有些纠结,既希望习得这空为真经的后人能传承其无为不争的思想,同时也懂得世事无常,千秋万代之后的境象尚不能知,更何况这面目模糊的后人?所以他视这后人的一切举动皆是天命使然,既是天命,故顺其自然。万物之象纷芸复杂,这后人后事是福是祸,都须得由他自己去承受了。
苏若哑然失笑,却又深深折服于闾丘前辈的无为哲理,心中暗恃,这世间万物视其表象容易,但这表象背后藏着怎样的企图,却是不能轻易窥破的,所以做人做事,无为不为甚有其存世的道理。只是己欲无为,却也是极为艰难的。
凡尘俗世不独一人生活,恩怨纠葛相扰,爱恨缠绵相交,强柔相遇,高下相较,总会有人相形见拙,有人技不如人。稍逊的一方若是他人,便会心生嫉妒怨恨,恼怒之下衍生许多阴谋伎俩。纵然己方心向高山流水,各种忍让躲避,却也抵挡不了暗枪怒箭纷至沓来,避无可避。一味无为,也只能将自己拖入深渊。
苏若想通了这一层,便思量着如何修习这无我有我的境界。无我之境是练习的第一阶段,究其要旨,便是静中窥万物,无中复本象,需得找一处无人干扰的地方修习。
石室初初看来倒是符合条件,只是那大洞中背出来的小猴子,认准了苏若是它的恩人,极是依恋,常常突发地闯入室中,依在他肩头休息。关了室门,只若是强行怕它会误以为苏若有难,从而带了群猴大闹石室。何况这室中修习,安静是安静,却洞徒四壁,难以观万物之象,悟其根本。石室难遂人意,除此之外,何处可行呢?
苏若思索一番,突想起林边那根耸立的极高的石柱,几日来从未见过有猴子在上面攀爬,也许是太过于费劲,也许是在上面玩过多次,已从初时的兴趣盎然转为索然无味。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它们不在上面嬉闹,自己便能够安静修习。
苏若下了决心,将壁上修习要领默记于心,转身出了石室,依旧路寻到林边,见那石柱巍然耸立,顶端隐入云际,令人心驰神摇。
他闭目稳了稳心神,睁眼后提了口气,小心攀附住突出的石尖,一步步向上爬升。那石柱的顶端是一块岩石,甚是平坦,却极为狭窄,仅有一尺见方,苏若站定后连转个身都只能勉强为之,甚是艰难。石柱一面临崖,三面虚空,绝云气,负青天,放眼之下尽皆山遥水辽,一片沧远浑茫。饶是苏若常年在独峰孤岭间来往,见惯奇异险峻的景象,面对这番险境,还是出了些冷汗。
柱端烈风飒飒,吹得人脚下虚浮,立足难稳,苏若努力了近两天,方才能忘了脚下的种种险状,在石柱顶端运动自如,怡情观赏壮观景色。
第三日将尽时,苏若已能忘了自已,眼中只余山水。第四日起,苏若闭了双眼,不再目睹面前的霞绛山青,转而凝神谛听起万物宏大而细琐的声音。柱顶之上,积云冲崖,凛凛格格,寒流破空,朔朔霍霍,石柱之下,风闯古林,嗖嗖作响,叶坠湿地,柔柔有声,蚂蚁在树根旁拖动腐食,杜娟噙着晨露竞相怒放。
触感向左边延伸,猴群在斜坡处喧嚣打闹,仿佛还有年老的岩石,在春风的抚摸下悄然风化,以及暗哑的男声,隐隐在怒骂:“……是啊,就是上次村店里那个老头,持一杆乌青的铁枪,放走了苏若的那个……”
男声?苏若心中一凛,睁开星目,神识一荡,回到自个儿体内。多日来醉心于修习空为真经,竟忘了外面尚有幻魅堂一行,仍然把持在洞口平台上,勒住出入的要道。他们如今提及村店里那位老者,不知意欲何为。
苏若再要细听时,无论如何凝神屏气,却总也进入不了方才那种无识的状态,听不见平台那边的声音。他知道自己修为不深,对无我境界初初入门,尚不能将神识在现实和无我中自由出入,当下深深吸了几口气,摒弃杂念,将所有的触感收回到脑中,再逐步向外扩散,慢慢探入广阔的世界中。
风起花开的种种声音重新涌来,平台那边的声音也渐渐入耳,有个尖细的男声正在欢喜道:“……山下已传令了多次,最多再过四日,我们便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副堂主再如何难舍,总不能老是用同样的理由敷衍拖延吧?何况苏若这小子总也寻不着,依我说压根便没在洞里。我们总不敢违逆堂主的命令吧……”
恰在此时,一声尖利的喔哇喔哇声响起,悉数掩盖了平台的声音,却是那只调皮的小猴子,不知又和哪只兄弟起了争执,一直嘶叫个不停。待到终于平息下来,平台那边本就隐约的声音已不再响起,所以幻魅堂堂主究竟下了怎样的命令,苏若却是不得而知。
多日下来,苏若已对空为真经深深着迷,而且这命令眼下暂时危及不了自身,所以他当下也无意去探究清楚。何况想要打听个明白,须得对抗幻魅堂几位手下,凭他如今的功力,委实是件艰难的事。苏若断了这念想,将触觉移向右方,一寸寸聆听过去,风声,虫声,石化声,以及,流水声……
等等,流水声?苏若一个激灵,猛地睁了双眼,心下纳闷不已。入山多日来,这半崖上花木葳蕤,灵药茂盛,饥有食,病可治,独独水源稀缺,渴时只能朝饮花露暮啖根茎,冲个凉戏个水便只能是奢望了。猴群之所以冒险摸黑越洞,大抵便是因居处无水,想要外出尽情畅饮的缘故。原以为这是此地万中缺一的遗憾,却不想当下居然听见了水声!而且这水声颇为激昂,似乎容量不小。
苏若下了石柱,向右方前行,走了约二十步,见着一堵石壁依崖而立,再无路可去。那石壁由几块巨石拼合而成,细看之下,却像是人工堆砌造就,只是时日久远,那堆砌的痕迹已是极为清淡,近乎无踪。
苏若费了大力,折腾了许久,终于在黄昏时将巨石一块块卸下,小心移于边上。石壁后现出一条若有若无的路来,向前五十余丈,果然已能听见隐约的流水声。愈往前行,水声愈响。转过两个棱壁之后,终于看到了流水,却是一道火红的瀑布,在悬崖陷进去的一个凹槽里,气势磅礴地从天而降。远远看去,便似一道朱练挂在危崖之中,烈焰红烬,壮观非凡。
待得近些了,方才看清原来瀑布流水并非是红色,只是被黄昏时的落日余辉照射,映成霞光般的赤朱,造就了此番千古奇观。火瀑在中途被突出的巨石分割成几股水流,左边那股坠经一些凸起的岩石,飞溅成漫天水珠,铺天盖地地洒落下来。
石壁前本是块丈余宽的石台,右边部分被瀑布主流天长地久地冲涮,已形成了一个小水池。
苏若大喜,未加思索便跳了进去,痛痛快快灌了一肚子水,舒舒服服地将全身洗了个遍,爽快完毕,方忆起石室中壁上所述,无我境界,乃是出乎其外,若要加以运用,却须入乎其内,步入有我境界。出世方能观世,入世方能处世,用所学将这万物之源一一牵制,方能有所大成,这瀑布倒是练功的绝佳地点,若是能分清这漫天坠落的每一滴水珠,并在其坠途中一一破除去势,那天下武功,除了内力相抵,但凡有招式,所有的来向和攻势,岂不是都能迎刃而破?
所谓知易行难,苏若立于瀑布水流之下,单是在水珠坠落前分清每一滴的起始,便足足用了五天时间,其后弹开每一滴,又费去了整整十天功夫。
苏若身上的布衣初时总是全身湿透,其后淋湿的地方一点点减少,最终已能干干爽爽的入了瀑布去,再干干爽爽的出得瀑布来。漫天水滴,竟不能再奈何得了他分毫,世间万物,于他便似不再存在一般。苏若无意中练成空为真经,饶是他少年老成,也不由得欣喜万分,当下仰了首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宏亮绵长,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山中一月,功力竟精进如斯,确是出人意料。
笑声甫停,一阵纷乱的噢噢声突地传来,由远而近,朝这边涌来。不多时一大群猴子抓耳挠腮地出现在眼前,大约是听见了苏若的笑声,循声而来。待见到那一汪碧水,个个先呆了一呆,尔后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地跳入池中,奋力拍水嬉戏。小小的池子一下涌入这一群泼猴,顿时拥挤不堪。
苏若怜爱地笑了笑,退到边上,让它们纵情狂欢,想着它们与这瀑布日日相伴,却从来不得而知,生生错过了这一处妙地,倒替它们甚以为憾。然而细细一思量,便明白这路口的巨石应是闾丘前辈所设,目的便是阻止猴群发现这处水源。
因此地太过于偏僻,素来无人得知,他埋经于此,却不想真经就此湮没,从此便消失于世间。不知当时他身边所居是不是也是这种猴群,若是知道了瀑布,有水有林,猴群便不会冒险出洞,外人便难以得知此处所在。只有断了这水源,猴群才可能出洞寻水,一旦出洞,便给了人发现此地的机会,空为真经在千年万年之后,方能得遇有缘人,闾丘万天一世心血,便能重为世人所知。
他这一番苦心孤诣,细细思来,着实令人心生敬佩和感慨。
苏若在山中呆了一月,如今功成,便思量起山外之事来。木婕一人一骑奔行,不知现下是否安然无恙?客栈中助他们脱困的铁枪老者,不知眼下可安好?前面修习无我境界时,隐约听到幻魅堂手下提及此人,似是对其不利。
苏若忧心一起,便决意不再逗留。他采了些山下罕见的药材,遥遥望了望那群依旧在池中狂欢的猴子,对石室中的道人画像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弓身穿过崖壁中的石道,听平台上并无声息,便搬开石头,跃回平台之上。
平台上幻魅堂一行人果然已经不在。苏若昂首看了看巨大的洞口,蓦然发现洞口上方的悬壁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万崖洞”三字。苏若恍然大悟,原来此洞名唤万崖洞,闾丘万天的诗中“万崖路通天”一句,所指便应是此洞了。初来时因急于脱身,竟未来得及细看。
苏若沿来路穿行,到得救下被困小猴子的地方时,寻思猴子们也许还会想着出洞去玩上一玩,便将夜明珠置于一较高的石峰上。这夜明珠虽是国宝,于世人而言却仅作装饰显摆之用,倒不如留在洞中,为猴子及里面的生物驱去暗无天日的阴晦,照出一片行动自如的天地来。木婕若是知晓,也应是极为赞同的。
上山时为逃生索腾攀岩,下山却不必再作如此凶险之举,苏若在山中转了半日,终于寻得一条小径下得山来。虽然也需经过多段悬岩,但比起上山时的艰险,已是轻松了许多。
山下有条大道,苏若沿道走了一个时辰,便见着一家茶店。
茶店外拴了三匹棕马,店前的茅棚下放了三张木桌,其中一张已有了客人,却是两位军爷,一个闭眼仰躺在长凳上,另一个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连连唉声叹气。
察觉有人接近,两人一齐侧头来看。瞥见苏若,趴着那个一跃而起,上前扯过苏若便急急问道:“你是不是苏若?”
在这山野之地猛然被人道出姓名来,苏若出其不意,着实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正酝酿措辞时,仰躺那个已懒懒地开口了:“你找人找疯了吧?咱要找的人相貌堂堂,气度非凡,哪里会是这般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
苏若愣了一愣,半晌才醒悟过来这乞丐原是指的自己,低头一看,果真衣衫褴褛,破旧不堪,尤其是裤摆,碎成一条一条垂在腿上,应是在不停地攀爬过程中被岩石撕裂。山上没有刀剑,一个月未打理头发,鬓乱须长,确与那乞丐的模样一般无二,难怪会被人视作叫花子。但之前状态也不过寻常,这气度非凡却是从何说起?大约是被寻之人能映射寻人之人的格调,所以寻人之人故意将被寻之人的格调抬高,以此彰显自身。
先前那一个放了手,斜斜睇一眼苏若,眼风中满是嫌弃和鄙夷,转头讪讪道:“正是正是!这鬼地方荒凉得很,见个人影极不容易。好容易盼来一个,却又是个乞丐。”回到桌旁重新坐下,恨恨道:“你说这苏若,到底躲哪儿去了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害得我们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酒没好酒,肉没好肉。这苦差事啥时候是个头啊!”
躺着那个将眼皮拉开一条缝,扭一扭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悠悠道:“当初是谁听说了这差事,求着赖着要揽下来走这一遭的?幸好知晓此事的人不多,不然哪轮到你了?这会儿晓得苦了,晚啦!”
苏若听他们一再提及自己的名字,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不清楚寻人的是敌是友,找自己所为何事,又不便主动相问,只得选了较远的那张木桌坐下来,于无人注意处静观其变。
扯人的那个军爷继续抱怨道:“那个时候不知道啊。只道仅是寻个人,有什么难的?又不用整日整日的站着或是操练,坐着躺着由着自己高兴。不想这地儿如此偏僻,天天瞅见的便只有那几棵树,没半点新鲜玩意儿可见,心头烦得起火。偏这苏若又如此难找,若是几天之中找着了,玩也玩了,事也办了,多好!结果二十多天过去了,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还不定会呆到哪年哪月?你说,他会不会从山的另一边下山了?”
躺着那个道:“难说。当初传令的人说了,上面本来是要叫我们上山寻人的,因头儿找了人求情,说我们武艺稀松上不了山,才松口叫我们在山下拦截相候。我们此行分了六个组,每组两人三马,守在山下六条道上。这苏若若是下了山,总有人能遇上,知道他还活着,将东西交给他,这任务便算完成了,上头自会通知我们撤离。如今没接到信讯,自然便是没见着他了。我担心啊,他是不是在山上遇着强敌或者什么虎豹豺狼之类的,早就一命归西了。”
另一个急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干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