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无猜[三国]》秋木叶

15、重逢终难诉离殇（三）

　　许攸的精神开始有些恍惚，不知为什么，自打进驻邺城之后，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袁绍。梦中的人依旧是年轻时俊朗的模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什么也不说，只是笑。

　　越是这样，许攸心里的愧疚便愈发的深沉。

　　如果不是他的话，袁军可会溃败至此？如果不是他的话？曹操可会这么快攻破邺城？

　　“不是的，就算没有你，袁军也会溃败，就算没有你，曹操也可以很快进驻邺城。你于曹操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说着这世上于许攸而言最恶毒的诅咒。

　　可有可无的存在？

　　才不是！如果没有他临阵来助，袁军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败如山倒？如果没有他智献奇谋，曹军怎么可能瞬息攻破密不透风的邺城？

　　是他造的孽，是他立的功，这一切的一切都非他许攸莫属。

　　许攸变得日渐癫狂。他常常衣着褴褛蓬头垢面便走上街头，然后大肆宣扬着自己的功绩。原本便不很待见许攸的同僚们见此情景，更是对他厌恶至极。一天之内，常有十数人在曹操面前状告许攸的种种行为。

　　听到这样的消息，曹操也只能长叹一声。

　　纵然是一代枭雄，天性凉薄，曹操也并非是无心之人。几十年来，他醉心天下大事，终归是亏欠了许攸良多，也亏欠了袁绍良多。虽然在他眼里，那些少年时的交情在天下这回事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事情在他的心里真的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些年，许攸对他的深情，袁绍对许攸的深情他都看在眼里，还有许攸对袁绍那不明不白的情绪。他清楚的记得，那年诸侯齐聚讨伐董卓的时候，他最后一次与许攸同榻而眠的时候，许攸在情迷时叫出的名字是……本初。

　　自那一日之后，他内心里对许攸的愧疚便彻底被压了下来。

　　曹操从没想过许攸有朝一日会真的到自己的手底下做事，他也没想过该怎么面对这样的许攸。他不想再给那个人任何期待，也不想再给自己任何愧疚的理由。这样斩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就该永远停留在过去。

　　连带着相关的人一起，被埋进泥土里。

　　不知是不是这些年戎马征程让曹操的心头染上了太多鲜血，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对许攸动了杀心。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城外的柳树也才抽了新芽而已。趁着春光正好，曹操特意约了许攸出来踏青。

　　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攸的身体已经糟糕到没办法骑马了，曹操也不恼，只扶着许攸上了自己的马背。天色很早，曹操也没有很急，只松了缰绳，任由自己的坐骑带着他们两个人向城外的野地走去。

　　直走到一处土丘前。

　　看着眼前的情景，许攸愣住了。

　　这里是袁绍的坟茔。

　　他一直想来却又不敢来的地方。

　　许攸看着墓碑上勾画的那个熟悉的名字。还不曾好好道别，再见面的时候啊，故人却只给他留了一方墓碑。

　　曹操兀自下了马，褪去了外袍，只穿着素白的里衣，他走到了袁绍的坟前，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拔去了新生出的些个蒿草。

　　而许攸则是静静的在马背上看着曹操的动作。不带一丝情绪的动作。

　　“年幼之时一起玩闹，惹出什么祸事来，总是本初主动担着的。”曹操忽然开口，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许攸说话。

　　许攸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默默点头，算是应了他。

　　“如今天下这场祸事还没有结果，可惜他看不见了，也没法替我担着了。”曹操又叹息了一句，“不知我们能不能看见结局啊……”

　　“我已经看见结局了。”许攸的嗓音嘶哑异常。他的行动已经颇为迟钝，大约是想下马，于是他整个人便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

　　曹操走到了许攸的身边，蹲了下来，他朝许攸伸出了手。许攸便搭着他的手撑起了身子。

　　然后他整个人便倒在了曹操的怀里。

　　感受着这熟悉而陌生的温度，许攸的脑中一片混沌，未及多想，曹操却已经伸手扮过他的脸，然后许攸那已然有些干裂的嘴唇便被覆上。

　　最后一次了。

　　看，这样的结局他早就预料到了。

　　曹操手里短刀的寒意已然蔓延到了许攸的皮肤。许攸闭上了眼睛。

　　便这样结束也好吧。

　　便停在这里也好吧。

　　然而那柄短刀久久也未曾落下。良久，曹操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满脸茫然的许攸，站了起来，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最终……连个结局都不愿意给他吗？

　　许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邺城的，大约是心里还有一口气吊着，所以才没有倒下吧？他没有再跟任何人炫耀自己的功绩，也没有再去袁府门口发呆。他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也没有碰那一屋子曹操赏赐给他的珍玩，只是从箱子的最底下翻出了个小包裹来。

　　次日议事的时候，许攸没有出现，对于他的缺席，曹操已然习以为常。再往后的日子里，许攸都没有出现。也不会出现了。

　　最后一个看到许攸的人是邺城门口执勤的校尉，他说许先生出城的时候问了他，邺水的方向怎么走。

　　当时他还觉得纳罕，不是都说许攸奇谋才助曹军进驻邺城的吗？为何偌大个军师竟然连邺水在哪儿也分辨不清了？

　　曹操连忙派人去邺水两岸寻找，却早已不见了那人的踪迹。

　　只在岸边找到了一把样式陈旧的佩剑，还有一套已然有些褪色的嫁衣。

　　曹操的记忆忽然就回到了少年时，那年许攸假扮新娘，身披嫁衣，妆容明艳，而那年的他也还只是少年心性，一时冲动便不小心误了那人的终身。

　　到底是志向不同，最终才步步踏上了歧路，今生终究是欠了数不清的情债，若有轮回的话，只盼他们生生世世都不再相见，不再纠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