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妖》泠萸

93、part 93

　　自九清灵君落堕之后，群龙失首的九重天也随之急转而下，不过数百年光景，辉光万古的九重天境便没落了。良禽择木而栖，神官仙属逐渐离去，最终只余小半苦苦维系，在天界的声望地位大不如前，就连天界议会都不再受邀。
　　顾九清的回归令这般屈尊就卑的旧属颇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切，为辅君上重掌九天，光复昔日辉煌，万余年的大事要义都被整理成了公文，接连不断的呈上大殿。
　　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顾九清只得尽快适应摒弃万年的身份，一边秉着愚公移山的精神一折一折阅览，一边拨冗接见那些闻听九清灵君归位纷纷前来一探虚实的各族差吏。
　　天界也有江湖是句玩笑话，但玩笑也影射着现实。
　　自乾坤始奠，六界群族相继衍生，冲突与战争也顺应而生，这是无法消除无法断绝的，内争外战、相互制衡、相互维系，六界诸天不外如此。
　　彼时九天领主遭受天谴，九重天动荡，魔族趁虚而入，发动伐神之战，重创神、仙两族，吞并妖族，甚至有意趁势攻占九重天，若非图苏篡叛，将野心勃勃意欲统领六界的魔尊毕崑诛灭，战事必然继续蔓延。
　　任谁也没有料到，协佐毕崑发起伐神之战的图苏竟然为那旷古绝今的一役画上了休止符。他收兵休战的条件只有一个，从此以后无论神佛冥仙俱不得进驻九重天，他在休战议会上放言，只要诸族不犯不侵，魔族便倒戢干戈。此后万年相安无事，只在新任九天领主降世的消息悄悄传开的时候，图苏才再度现身天界，不过这一传言很快被证实为谣传，纯属子虚乌有。
　　图苏震怒，谣言兴起处的百余神族子民被魔尊麾下羽卫屠戮殆尽，从此之后再无类似传言，甚至于近来听闻顾九清归位前来打探消息的各族差吏都十分慎重。
　　顾九清这个一无神格二无完魂的“粗略”版灵君没有被当面质疑，说来还是托图苏那凶神的福。一方古神混成这步田地，顾九清心疼的却不是自己，他心疼自己手下那班“小弟”，图苏为了几句闲话就宰了上百口子，可见他对这事有多介怀，他们却迫不及待的扶他重新上位，也不管他有没有神格，能不能罩住他们，就让他回到九重天的消息传了出去，足见他们在没有老大罩的那些年里受了多少气挨了多少挤兑。
　　与汲汲忙忙赶鸭子上架的顾九清相比，周云阳这个完全不属于这里的客人反倒适应的很快，短暂的茫然无措之后他便定下了心神，既来之则安之的住在神宫后殿，不仅不劳顾九清照顾，还能在日常起居方面照顾顾九清，细心周到又识趣，比那些不知顾九清秉性的侍童侍奉的更好。
　　顾九清在殿上是一方尊主，须得从容不迫，仪态威严，可在习惯秉性上他更倾向于顾九清这个身份。这导致他每每回到后殿就像瞬间切换人格的解离症病人似的，跟周云阳抱怨今天如何忙如何累，吐槽前来打探消息的神官如何奸猾，自嘲能力不足，本事一般，带着九号院那帮妖魔鬼怪混口饭吃还将就，统领九天给神仙做老板就呵呵了。
　　“你只是自由惯了，忽然被推上这个位子，需要时间适应，不是没有能力胜任。”周云阳耐性极好，一边温声哄慰一边给他宽衣解带，更换便服，体贴到紫秀都自愧不如。
　　顾九清眉梢微挑：“真会捧，说的我都信了。”
　　周云阳理好他腰间的丝绦，撤身端详，眼里有着溢于言表的欣赏。
　　“蔽体之物而已，有什么好看的？”顾九清抖抖袍袖，转身走开了。
　　少顷，侍童送来了饭食，都是周云阳亲手准备的，单看那道“万州烤鱼”就知道他在有限的条件下花了很多心思在顾九清的吃食上。
　　饭后，顾九清捧着清口的茶水道：“单凭你的厨艺也不愁找对象，你何苦在一棵树上吊这么多年？”
　　周云阳望进那双明澈的眼眸里，缓缓说道：“不舍得，也舍不得。万物万灵皆是对应而生，一如善之于恶，亦如魔之于佛，亦如你之于我。”
　　一叶即是锦绣繁花，一笑便是绝代风华，心如玉镜情似潆泓，如此谁能替代，又叫他如何舍得？
　　顾九清闻言怔了一瞬，仅仅一瞬而已，随即便掩去了眼底的异色。敌我未名，还是静观其变吧，他不能铤而走险。
　　稍晚，顾九清洗漱完拖着懒慢的脚步回到内室，床笫间很快响起了轻缓安逸的小呼噜。
　　周云阳收拾好散落一地的衣袍鞋袜才去洗漱，回来瞥了一眼卧在床边的大喵。
　　大喵知情识趣的退出后殿，虽然还是觉得委屈，但也有些习惯了，卧在廊下当起了看门兽。
　　周云阳侧身而卧，静静看着睡颜恬淡的顾九清，眸中似有璘霦流泻，万语千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既已生疑，何不究之？是恐我颠倒黑白隐瞒实情，还是心系“他”的安危不敢贸然点破？若如此，你便自行去看吧。
　　这一夜顾九清又发了梦，梦境之真实亦如前梦中的高山幽谷霜雪遍天，直教他身临其境一般。
　　千里荒漠，冷月当空，山峦般的巨龙盘亘在沙海孤城的上空，一身银白鳞片好似万千泛着寒光的刀刃。城下黄沙早已被血浸透，血沙之上遍布着神族与仙族的断肢残骸。一匹通体火红的天马浮游半空，顾九清跨坐马上，被洞穿的腰腹裹在鲜血淋漓的腰封下，面上却无丝毫畏惧退缩。
　　巨龙长吟一声，孤城上空光芒大作，待那耀眼的光芒淡去，浮游半空的巨龙已经化为男子模样立于城巅，正是被六界喻为极凶大恶的图苏。与他残忍弑杀的本性不同，图苏的本体与化形都美的夺目，只见他长身鹤立，一袭月白长袍随风舞动，冰蓝色的眸子隐约含着笑意，却是清冷不屑的讥笑，狂狷不可一世。
　　“为何冒死做饵？”
　　“于我而言我非饵。”
　　“为何拼死擒我，何不一举澌灭？”
　　“你虽生性残暴却是盘古之宗陶融造化而来，生死存亡应由天定，与杀你求仁相比，我更愿你弃恶从善，归依本道。”
　　“笑话，魔即是魔，放下屠刀也成不了神佛。”
　　“你随我回九重天，我助你修佛，如何？”
　　图苏狂笑，自是笑他童言稚语，不知天高地厚。
　　一梦辄止，大漠黄沙转瞬即成泡影，霜雪掩映的山谷再现眼前，却多了几分平静安和。
　　凤尾白翎拖着长长的尾羽捡拾屋前的粟果，木屋里香气缭绕，主与客对坐桌前，两盏清茶一局棋。
　　屋舍里的桌椅摆设已经泛出了历经岁月的陈色，彼时对顾九清刁难讥诮无数次将其拒之门外的屋主也已判若两人般亲善，顾九清却仍是前梦里的青涩身姿，执着玉子的手犹如少年般细润纤秀。
　　“此香名为软月，专为清君所制，不知清君喜欢与否。”
　　“你整月闭门谢客就为这一炉香？”
　　“是为博你一笑，不知清君可愿为之展颜？”
　　“九清不擅此道，枉费了图兄一片心意。”
　　“那为在下如何？”屋主眸若星辰，神情温润，眼底隐有期冀。
　　他似乎忘了面前的少年乃是天地灵气蕴化，心澄如水镜，淡泊寡欲。
　　少年与其对视须臾，终于不甚明显的牵了牵唇角，尽管如此，这一笑还是宛如冰消雪融，出世绝尘的容颜因这一抹浅笑灵动了起来，美好的笔墨难描。
　　屋主见之喃喃的叹了一声：“足矣。”
　　少年恍惚忆起了什么，闻言有些失神，片刻后回神抬眸，再次牵起了唇角，这一笑少了踟躇生涩，多了历经万事看遍善恶贪嗔的苍凉与讥嘲。
　　“这便满足了？我看未必——只是不知你此番卷土重来所为何物。”少年一拂袍袖，木屋、清茶、还有那炉为他所制的迷心香都消失了。
　　两人坐在苍茫的天地间，除去彼此，只余一局万年前便已分出胜负的奕棋。
　　屋主见之好似如释重负又似目不忍视般闭了闭眼，再抬眸时连同那抹清丽出尘的光影都消失了，与他对弈的变成了近在咫尺却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凤眼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