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紫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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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绿园的隔壁是一栋废弃的老宅子，以前的名字叫作藤阴居，因为里面有一架很大的藤萝，春末的时候满架的浅紫玲珑，一串串若垂珠，清芬盈室。
此刻，褚净君就坐在这藤架下喝酒。那酒是薄薄的淡酒，细碎的紫藤花偶尔会落进酒杯，褚净君喝得很慢，久了，紫藤的香气泡浸薄酒，混成一种更加醉人的滋味。他靠着紫藤合围粗的主干，略带醉意的看着木匾上“藤阴居”三个字磨灭到如今只剩下“藤阴”二字。一阵迷离，又饮下一口酒。
磨灭的真好，人走了，屋荒了，居无可居，于是就只剩下居前藤阴。还真贴切呢。褚净君觉得这酒里蓦的多了点凄凉气。
一碟藤萝饼放到他面前，紫藤花的香气随着眼前人的到来更浓郁了。“新花藤萝饼，你家大厨落花生做的，我这里也只有这个可以招待你了。”
“你又不爱吃甜的，每年都巴巴的赶着去让她做这个干嘛。她虽然厨艺好，但最懒得动手做饭，就是给园子里她也是三天两头的闹罢工。你又没少给她说好话吧。”
来人坐到他对面，执起另一只杯子给自己倒酒，随着他每一下动作都有细小的藤花撒落。“落花生的好手艺是值得我去求她的。再说，梧桐早嘱咐了不让你空腹喝酒，我不敢不从呀。”
他拈起一块藤萝饼却不吃，只仔仔细细的看。想起以前有人每年都会做这糕点，于是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甜，太甜了。多少年了，还是吃不惯，却还是一年一年的做，一年一年的尝试。笑了一下想，真不知那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这藤萝饼。
“春寂，搬来绘绿园吧，你独自在这里，不嫌寂寞么？”
紫藤不像绘绿园里的花草是什么就叫什么，他有个好听而过分秀气的名字叫春寂。遥闻碧潭上，春寂紫藤开。那个人当年还是很小的孩子时就摇头晃脑的这么叫他。春寂，春寂，因为他在春末时候会开出一架清透的紫藤花。
春寂悠然而眷恋的环视这座宅子，缓缓却坚定的摇摇头。“有我在，这里就还是藤阴居，离开的人就能寻回来。”守了三百年，他从小指粗长到现在合围，守到根越扎越深，终于和这里难解难分。他一直在等那人回来，一世又一世，他真怕离开了，那人回来找不到旧居。
“那我在墙上开个门，方便你来往些。”
“那墙也是藤阴居的，少半块砖我是要和你急的。”春寂佯怒。褚净君却知道他极护这宅子，不让人动一分一毫，否则当真会翻脸的。最近一次住进藤阴居的人还是二三十年前了。就因为打算在院子里打口井，坏了春寂的规矩，那井白天挖一尺，晚上就被填回两尺，吓得那户人家住了不到半年就匆匆搬走了。
“寂寞有什么怕的？山中木，崖上草，我们最擅长的不就是安静和等待么。”春寂说的平静。
不怕的么？那为什么还一直盼着守着等一个人回来。春寂你也许是对的，凡草木花精，最不怕的就是安静和等待，可最想的还是有人护着伴着。不然，你怎么会这样的执拗为那人等了三百年。
褚净君说：“这样等就会有结果么？”春寂望定他：“那人比我还固执，一世一世的轮回，就算喝下孟婆汤也总会有些事情放不下忘不了的。”
一坛薄酒见底，再要喝只待来年了。每年春末埋下一坛酒，来年春末启封，每日邀净君共饮，不论多寡，喝到酒尽，春也就去了。几杯淡酒，一碟藤萝饼，藤架下小酌，那人的习惯竟都点点滴滴的保留了下来。
褚净君长身而立：“明年再来喝酒。春寂，那人真真好福气，得你这样一位知己，就算他陷入轮回，也不离不弃。不知我此生过后，是否也有人这样等我。”春寂延他至门轻笑：“你本就不能和寻常人相比。何况你舍得这一园子的花花草草同我一般苦等？不用安慰我，这话被梧桐听到简直就是讨打。”
目送褚净君摇摇晃晃的扶着墙回去，门口的金银花姐妹俩一阵噼哩叭啦的花雨伺候，砸得褚净君不敢抬头。春寂凄凄一笑，慢慢退回藤阴居。
“爹爹，你看这里有一棵紫藤呢！”那年，那人一家搬进这宅子，第二年宅子有了名字：藤阴居
“‘遥闻碧潭上，春寂紫藤开。’我叫你春寂好不好，春寂，春寂。这是我今天的课诗，先生夸奖我了。”从此他有了名字：春寂。像一个小小的咒语，和为他起名字的那个人从此藤蔓纠缠。
“春寂，乖乖的让我摘些花，娘要做藤萝饼呢。”是了，就是从那时起，每年花开都少不了一碟藤萝饼。
“娘明天下葬，春寂，你怎么不陪我喝上一杯送行酒呢？”他此后，每每将酒洒在春寂的藤下，如此对饮。
“你看，手校抄书的日子不也挺好，干什么非要去争那蝇营狗苟的功名呢。我也是愚，被蹉跎了这许些年。”
“春寂，你长粗多了，等小儿满月，就给你搭个新架。”
“春寂，你怎么这么体贴？呵呵，夏日藤阴下，半丝暑气也无。”
“快救火！别让藤架烧起来！”那年老屋起火，是春寂撑住顶梁，救下一家人，却被烧焦了大半，几欲送命。那人急得熬参汤吊他的命，一连数月，不离左右。
“看，今年新抽枝条当真清俊。”
“‘浥露思藤阴’我怎么舍得离开春寂。受诏入朝？还是不胜今上恩典了。”
“春寂你若是个人，咱们也算得是一生知己了，呵呵。”
“春寂，我若死了，谁来照顾你呢？”
“春寂，将我的骨灰埋在你藤下吧，这样来世我还能找到你。”
“春寂，你要等着我啊”
“春寂，春寂……”
最陈久的记忆又一次被唤醒，一点点想起细节，却原来也这么平淡如常，并无惊天动地。然而淡极始知相思艳，春寂的记忆里那个人就是这样平淡得深入骨髓。一如生生世世的亲人，他把他当作家里的一份子，一生的起伏喜乐都对他倾诉。尽管春寂一次都没能在他面前现身。
人去人空，藤阴居的主人换了又换，可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怎么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么？你说要我等，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看，我把这里护得好好的，一点都没有变呢，只要你回来，一眼就能认出我来。
春寂长叹一声，清透的身形微微颤抖。
相比之下，花木繁多的绘绿园就要热闹多了。走在沿湖的花架下，褚净君听见自家的紫藤和酴蘼打赌，看谁能离了花架站立的更久，赌资是净君今年新搭的花架子的占领权。褚净君嗤笑了一下，这个紫藤！竟然耍这小花招，她一个木质藤本和酴蘼草质藤本比独立站立，明摆着欺负人家啊。真是，同样是紫藤，她怎么就和春寂差距这么大呢？？
就在酴蘼快要倒下的一刻，褚净君冲过去一把扶住了她。惹得紫藤哇哇大叫不公平。褚净君哼了一声说：“那你和人家草质藤本比赛就公平了？你有本事怎么不和葡萄比去？”酴蘼躲在褚净君身后得意的作鬼脸，愉快的解说：“她和葡萄赌过了，输啦！”褚净君也没客气，在酴蘼脑门上使劲弹了一下，“你也是笨，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上的，还比什么比。竟然还敢拿我打赌。你们谦让点不会啊。”
绿萝突然倒吊下来，晃着柔软的枝叶说：“花架藤条内部事宜，家庭纠纷，谢绝褚公净君插手，你只管搭架子就行了。”说完重重在褚净君脸上摸了一把，才咯咯笑着缩回去了。
紫藤这时灵光乍现，猛地从勾住褚净君的脖子，这个身子都挂在他的背上，半是耍赖半是要挟的说：“要不然你就给我们多搭几个架子吧，恩，好不好，净君，你要不答应，我们就不放你走。”
架子上的吊兰，蔷薇，白扁豆，凌霄花之流此刻全都有默契的缠了上来。这个勾住他脖子，那个拽住他的脚。褚净君挣扎着往前跋涉，又不敢太使劲，怕拉坏了这群祖宗们，真是举步维艰。
正在和藤条们撕扯的光景，梧桐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褚净君大喜，立刻叫嚷起来。“梧……”刚出了一声，就被堵住了嘴。“净君，你就给多搭几个嘛。”褚净君晓之以理：“不行啊，你看咱们园子里哪还有地啊。”“不管，你总会有办法的。”褚净君动之以情：“我也很为难啊，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咱们就再克服克服，啊。”
霎时缠住他的藤条“嗖”的一下退得干干净净，褚净君没想到自己的话这么管用。“净君，干什么呢。”梧桐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响起在耳后。唉，自己还是没什么威慑力。
垂头丧气的跟在梧桐身后离开，狠狠的瞪了瞪一干吃吃作笑的藤条。
“把这个喝了。”一碗黄汤举到自己眼前。“这是什么？”“醒酒汤。”“我又没醉。”“我求了落花生好久她才熬的，你敢不喝。”梧桐凉凉的放出话来。褚净君立刻三口两口喝完才敢说话。“嘿，她最近越发的懒了。”
“是啊，现在开始抓油菜替班了。我去的时候，她正数落油菜饭煮得不够火候呢。”
褚净君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原来里面装了两块藤萝饼，递给梧桐。“你爱吃甜的，我就从春寂那给你拿了几块回来。”又哀叹道：“唉，如今要吃块饼反而要从春寂那拿，我是支使不动落花生了，但愿她把油菜培养起来，能勤快着些。”
梧桐怔怔的捏着藤萝饼，忽的握住了褚净君的手，褚净君大吃一惊，反射性抬头看他：“你怎么了？”梧桐握了一刻自动松开了，叹息似的呢喃：“净君，好在你不会像凡人似的死生轮回。”否则，你绝别想让我似春寂一样等着你，我没有他那样好耐性，只会耐不住跳进轮回去寻你的。
褚净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些什么似的，笑笑说：“咱们还是回去吧。你想太多了。我看我没有醉，倒是你有些醉了。”
季春过后，是一个多雨的夏天。今年的雨总是来的又急又猛，往往夜半熟睡时突然就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又一个夜晚，褚净君被突然炸开在耳畔的响雷惊醒，一道一道的闪电照得夜空明晃晃的。他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莫名的担心有事发生。果然，两个黑影箭一样冲了进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浑身滴答着水把他的衣襟也沾湿了。他安抚着姚黄魏紫瑟瑟发抖的身子，一边找毛巾给它们擦干。
小囡们在褚净君温暖的怀抱里很快就睡着了。褚净君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一道连着一道的霹雳闪电，终于数着慌乱的心跳渐渐睡着。
事实证明，那果真是一个不安的雷雨夜。褚净君踩着湿乎乎的泥地在园子里巡检时，银杏一脸严肃的找到他，说春寂可能不行了。一时间，褚净君觉得自己头脑里空白成了一片，反映了半晌才理解银杏话里的意思。立刻飞一样冲进藤阴居。
“春寂！”那藤架被雷劈得瘫了半边，春寂已然被烧得焦黑一片，倒在紫藤怀里，紫藤正给他渡元气，不过看来也是坚持不了多一会了。褚净君气得眼泪直滚：“早让你搬来绘绿园，搬进来那还会被雷劈到！”“净君，再栽一株紫藤吧，无论如何，也要等，等那人回来。”褚净君抚在他嘴边，听他气若游丝的嘱咐。“你别说傻话，坚持一下，我能把你救回来的！”
春寂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又，安慰，我，我的本元，都被，劈散了，你怎么，救。”褚净君还待说什么，看见他的样子，终于忍住听他最后交待。“拜托你，代，我，照顾，这宅子。说，对，对不起他了……”
褚净君从绘绿园移种了两支小紫藤到藤阴居。还在春寂生前的那个藤架，就挨着春寂枯掉的主干。他没有挖去枯死的春寂，还让他保留着生前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地方不同的原因，移种来的小紫藤一点也不像它们在绘绿园里的本亲那样调皮耍赖。它们总是很安静，却又都固执的可怕，褚净君想，还真像春寂。
为了方便照顾这两支紫藤，褚净君一天要来很多趟，不过没有因此在墙上开个门方便出行，他答应过春寂要好好照看这宅子。
春末，又是紫藤开花的时节。李德裕走过藤阴居时，被清郁的花香吸引，推开虚掩着的门，眼前的荒宅似曾相识……屋前的那架剔透的紫藤下，有人正在饮酒，石桌上有一碟藤萝饼，刹那间，热春光一片冰凉，暗红尘霎时雪亮。
春寂紫藤开，他让我对你说，没能等到你，对不起……
（完）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紫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