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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深渊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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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是一个深渊。
他明知是一个深渊,却跳了进去。
本意是为了救人,如今深渊却张开了黑色大口要他将他吞噬。
当晚,楚延陵做了一个梦。那一年十四岁,他练功走火入魔身心欲裂,这时一个男孩跑过来,大声地说「别怕,我来救你」。流水潺潺,楚延陵渐渐恢复意识,小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乔柯。」「乔家第九的乔柯?」男孩闻言,灿烂一笑。
梦醒时,春桥浸满红霞。
这一整个月,楚延陵再没怎么练功。已没有必要了。他还是决定跟乔柯摊牌,说清这一切,不再继续为端木初六输送元力——他终究,意难平。
三月初,大雾迷蒙。
山、水、路、树都笼在大雾之中,楚延陵顺着长草的路前行,雾水沾湿了衣摆。
行到药神庙前,楚延陵特意停下来。只见整个冬天都在修缮的药神庙,已经彻底修好了。庙门大开,端中的药神像法相庄严。
香炉里没有香,但神像前的蒲团摆得齐齐整整。
楚延陵恭恭敬敬地跪下来,默默地闭上眼,往事一一浮现。他是楚家的独子,母亲早亡,父亲性如顽童,常年云游四海,一年偶尔回一次家。楚延陵三岁起,开始修习般元力,这是一门以攫取活物的生命力为源的功法,邪气无情,因此被世人又敬畏又嫌弃。
孤独的童年,养成了看似孤傲,其实渴望与人相处的性格。
真正与同龄人接触,是在十四岁,他被乔柯所救。那一天乔柯几乎叉尽了一条河的鱼,让楚延陵渐渐回复了元力。虽然是陌生人,却慷慨地施以帮助,并拥有十分灿烂的笑容。
就是那时候吧。
一切,因孤独而起,因关注而情衷。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都想回报当初的救命之恩。
可是啊,做了这么多努力,却没有什么用。给了乔柯生的期望,而如今又要亲手切断这种期望,这跟杀人有什么分别啊。无论自己的本意如何,结局就是这样,自己要在乔柯心口插一把刀。
不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其实,看到乔柯和端木初六在一起时,就明知自己没有任何希望。然而啊,自己并没有因此做出任何嫉妒、离间或伤害的行为,只是默默地看着,想着只要幸福就好,即使幸福的不是自己。
为什么命运还要这样捉弄自己?
是对自己以前扼杀过那么多活物的惩罚吗?修炼般元力,是楚家传统,年幼的自己只是被动接受而已。
事到如今,能被救赎吗?
楚延陵仰头,凝视着药神像。
迷雾钻进庙里,神像也仿若在云端一样,飘然欲仙,越来越远。
云端?再大的雾,也不至于让人眼前一片白色,还有一股奇异的药香味弥散……不对劲,刚意识到这一点的楚延陵软软地瘫下去,一缕意识像云丝一样飘飘渺渺。
楚延陵很热。
这又是走火入魔了吧。
他梦见了熟悉的桥,然而却再不见乔柯。他梦见自己被火焰灼烧,火焰如一双手,撕扯着他的衣服,吞噬着他的每一寸肌肤,疼痛难忍。他拼命挣扎,想抓住点活物,念力过处,寸草成灰烬。
救、救命。
楚延陵想喊,却喊不出声。
大雾弥散中,有一瞬间,他看见药神像勾起了薄薄的嘴唇,仿若嘲笑,又仿若悲悯地看着他挣扎。
楚延陵终于放弃了挣扎,他回忆起了久远之前的事。那是三岁,还是四岁,他初入深林,看见一头白鹿轻巧地越过青草,轻盈可爱,他很喜欢。不知是谁说「延陵,那是一头稀世神鹿,汲取它的生命你的念力就会大增」。白鹿的血,染红了楚延陵的手,也刺痛了楚延陵的心,之后很久都做着这同一个噩梦。
现在的苦痛,是源于当初的无情吧。
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楚延陵一念放弃,火焰立刻吞噬了一切,浓郁的药香包裹着他。楚延陵自己也成了火焰,不再痛苦,反而升腾起一种难以启齿的快乐。火焰让他从内而外地灼烧,火山熔岩一股股向外喷,恣意横流。他的脚趾拼命勾起来,却抵挡不住汹涌的岩浆喷洒。
就这样吧,这样死了也好,不再为他人的生死而痛苦。
楚延陵啜泣着,眼泪流下来。
……
他以为会在火山岩浆永无止境的喷涌中,结束生命。然而,最终,火山慢慢地熄灭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朗清的天与地。身边,青草匆匆,随风拂过他的脸颊。
楚延陵慢慢地撑起身,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纯色素白的衣裳,齐齐整整。
这不是他的衣裳。
他的衣裳早在无意识的挣扎碎成片片了吧?楚延陵扶住脸,想笑,却只能做出一个难看的表情。体内充满元力,心中,却是空洞一片。
后来,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乔家的。
看到乔柯时,意识依然恍惚。
乔柯大惊失色地说着什么,楚延陵也没听见去。
楚延陵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在说:“我来迟了,初六还好吗?”
不,不是想说这些的。
乔柯担忧地说:“延陵,你怎么了,脸色难看得很,先休息一下吧。”
楚延陵:“没事,我可以的。”
不,也不是想说这个的。
乔柯拥住楚延陵。阳光的气息,一如少年;赤诚,也一如当年:“延陵,算了,别勉强。”
楚延陵慢慢地软在地上,睡了过去。
这一次,是真正地睡过去了,足足睡了三天。睡醒之后,他默默地替端木初六输送了元力,看着端木初六的脸颊转红,睫毛轻轻动了一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了。
而楚延陵,再度被抽空。
他这一次没有勉强,而是在乔家又呆了三天。
乔柯每一天为他煲了浓郁的骨汤,端到床前,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搅动,等待汤凉。楚延陵感觉幸福极了,谁说这样的幸福就是镜花水月呢。得一刻是一刻,何苦非要朝朝暮暮。
楚延陵喝完汤,微笑:“初六就快醒了,也许就在下一次。”
乔柯惊喜:“真的吗?”
元力,有什么用。元力伴身,自己还不是一样在药神像前,任人摆弄,毫无尊严。
就这样吧,元力这东西,没有就没有了罢。
回去后,楚延陵就去找孤海辞补元力。
孤海辞却没在。
有一个师兄正在打扫庭院,露出暧昧的神情,拖长了声音:“喲,楚师弟,你回来了,今天有没有空跟师兄玩一玩啊?”
楚延陵淡然:“师兄修行到什么程度了。”
这就是答允了,师兄一时愣了,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早不说,偏偏是今天,罢了下回吧。你这几天没在,师父快气疯了。吩咐我们一旦见到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你揪回来。快回你自己院吧,师父等着呢。你别总拗着他,最后吃苦的还是你。”
楚延陵道了一声谢,转身离开。
楚延陵的院门大开,孤海辞端坐院中,阴测测地看着楚延陵。待他进来,孤海辞袖风一拂,石门结结实实地关上了,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正如他积郁依旧的愤怒。
楚延陵慢慢走上前,伸手抱住了孤海辞。
孤海辞一愣,全身的愤怒化作乌有,甚至从心底生出无数的欢喜,像春天的希望漫无边际地蔓延。
孤海辞一下子将楚延陵压在身下,声音低沉:“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七天。”
楚延陵闭上眼睛:“师父不是明知故问吗?”
孤海辞:“我以为你跟乔柯坦白实情,不再救端木,也不再回赤阳界。”
楚延陵:“师父希望我这样吗?”
孤海辞吻了一下楚延陵因元力流逝而变得干燥的嘴唇,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希望你不再为他输送元力,可一旦如此,你也就不会再回来。我很后悔当时的决定,是我将你推到这个境地的,当时,我太自私。”
楚延陵双目紧闭,任由他将自己抱紧:“过去已过去,救人当救个彻底,岂能半途而废。”
孤海辞:“可是你一身元力……”
楚延陵苦笑:“这世上,没有元力的人多的是,不都一样开开心心的活着,我就当做从未修行过,偌大楚家,还能养不起我一个废人?”幼时的孤单、修行的痛苦、如今的纠结难堪,全都当做从未发生过。
孤海辞吻过他的喉结:“留在赤阳界吧。”
声音和动作太过温柔,像梦。楚延陵一时恍惚,睁开眼,晴空白云,天是如此高,遥不可及。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皮,楚延陵再度闭上眼,主动环住了孤海辞的脖子。随后,身心迅速卷入惊潮骇浪之中。
事后,孤海辞要求楚延陵住到他那里去。
楚延陵照做了,他要快些恢复元力,快些将端木初六救醒,快些挣脱,快些离开这个令自己耻辱难堪的地方——以及,快些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孤海辞脸上还是冷漠,却毫不吝惜元力,还主动帮他修炼,楚延陵恢复得远比以前快多了。这一天,孤海辞回来,平平淡淡地说:“早晨议事,遇见了久未碰面的药长老,他有些奇药,你与我一同去看看。”
药长老住在药谷。
药谷,虽然隶属于赤阳界,但不归宗主管辖,是独立一支。药谷是数百年前某位医术高明的长老所创,该长老性格古怪,所以定下了规矩,继位人必须也是性格古怪。这导致药谷自上而下,性格都养得有点儿怪。
药谷如其名,建于谷底,从崖山往下看,云雾缭绕,长满奇树异草。
见楚延陵不知道怎么下去,孤海辞牵起他的手,御气而行,很快就飞到了谷底。谷底是初春景象,处处欣欣向荣,花儿开得比谷上边更繁盛,蝴蝶翩翩。谷里没人,小动物很多,松鼠尤其大胆,竟往楚延陵身上跳。楚延陵手指尖一勾,在松鼠尾巴上一绕,心想若是以前这小家伙可就没命了。
孤海辞也不催促,就抱着双手,看着他在花间停留。
不过,楚延陵也没驻足多久,舍了松鼠,跟着孤海辞来到一个小院子前。一个少年出来迎接,冷冷清清地说「界迎大人里边请」,风恰吹过,一丝熟悉的药香味从少年身上溢出。
楚延陵的身体本能地一颤,瞬间想到,这味道正是他在药神庙里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