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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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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四月初七,花魁会当日。
此次盛会在祁邑最大最热闹的鸳鸯阁举行,来观礼的人虽多,但能进入阁里的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和富甲一方的商贾大家,比如祁邑最大商号程家的现任当家程离,比如当今皇上的外侄理奕侯爷,比如出了个云妃的武林世家芳依山庄少庄主芳吟可……
说是阁,不如说一处半封闭的花园更合适。外层是一圈足膝的灌木,紧密的深绿中星散地点缀着或黄或白的不起眼小花;园中则是姹紫嫣红开得正浓艳的鲜明美丽;靠近里间楼门的空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来张香木几案;楼台上轻纱飘然,隐约可见到藏于其间的模糊身影……
阁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熙熙攘攘的人群或窃窃私语或高谈阔论地说着话,大多是面带期待好奇以及一些兴奋神情。园中也已是座无虚席,雕花木椅上的身影倒都是十分的风度翩翩,相熟的坐于一处,叙叙旧,顺便商谈一些公事,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交换着各自对这次花魁会的看法。
芳依山庄的少庄主芳吟可,历来不喜抛头露面,今日会出现在这里着实让众人大大地吃了一惊。莫说周遭的人,就是一直侍奉他的贴身书童芳晟也搞不清楚自家主子今个是咋的了,居然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拉着自己跑到这风月场所……更一反常态地主动和陌生人共坐一桌,而且攀谈个不停!
可惜对方显然不领情。
从芳吟可自作主张坐下到现在的近一个时辰内,那斜坐在对面的青衣男子甚至连眼神也没给一个,似乎在耳边尽说些有的没有的的某人是空气。而向来极有存在感的少年侠客,却也丝毫不恼自己的被忽视,只顾着自己说得眉飞色舞,压根也没去想到底有没有听者——芳晟悄悄地翻了个白眼,硬生生将一个个哈欠吞回肚里。
凭心而论,芳吟可还是颇有讲故事的才华,说得是那个扣人心弦引人入胜。但是若有谁同芳晟一样听那些故事不知听了几多遍,也会有他现在的反应。碍于自家主子“惟恐天下不乱”的恶劣性子,芳晟绝对不想成为芳依山庄混世魔王的牺牲品。所以现在,他也只能以极大的意志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所以,兄台,不如花魁会后去在下家中落脚,也好让在下尽尽地主之宜。”
满面笑容的说完,芳吟可伸手替自己斟了一杯玉海棠(酒的一种,味淡,有清香,不过是我虚构的),然后举杯朝向对面自斟自饮的沉默青年。
楚初墨一动不动的坐着,神情平静,墨黑的眸子微微垂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压根也没有对对方的友好举动作出反应的打算,只当这自落座以来就一直说个不停的俊秀青年是只嗓子不错会唱歌的鸟儿,听过就算。
昨日他将失踪的礼冠找回,本打算交还后就离开祁邑,但迫于楚妃的穷追不舍,他只好认命地答应等花魁会结束礼冠顺利交予新花魁后再离开。所以此刻他才会坐在这里听一个陌生人喋喋不休……
虽然楚初墨向来有耐性,但今日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心神不宁的烦躁在周身盘旋,似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他进来之前曾不动声色地四处看了一下,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一切都很正常。而在座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奇怪人士,所以他决定等花魁一选出,就立即离开——甄宝贝前晚被麒麟带走,若玲珑接到消息赶来找不到楚初墨,则或许还能为麒麟争取到一些时间,毕竟玲珑是绝对想不到麒麟会背叛他的。
在一切尘埃落定的遥远以后,楚初墨曾经会不无遗憾地想,当时自己若不管什么礼冠直接离开祁邑就好了。那样,他们就不会重逢,至少,会再晚一些,自己也能再多过几天平静日子——以楚初墨的名字。或许这就是自己瞒着玲珑将甄宝贝推给麒麟族的报应?楚初墨只能无奈地看着头顶那片过于澄澈的青空淡然笑笑,然后重新埋头那一叠叠的奏折。
而现在,楚初墨只是有些心烦意乱地坐着,等着那些个女子露面施展各自才艺然后由众人选出今次的花魁再然后由自己代理王老板将礼冠亲自为花魁戴上然后自己就可以离开祁邑和玲珑玩捉迷藏了。
“呵呵,兄台,你是否不满玉海棠的清淡,所以不肯接小弟这杯?无妨,若然,不如请兄台与小弟回山庄,自有兄台满意之物。”
芳吟可依旧笑语盈盈,直把一旁的小书童给唬得恨不能立马转头回去——一般来说,如此不将少庄主放在眼里的人,少庄主还能笑得这样开怀,不是对方的确是关系非一般的至交,就是少庄主又找到新玩具准备收为己有了。暂且不说眼前这个青衣青年怎么看也不像是少庄主的旧识,即便是新玩具,芳晟也不觉得这次少庄主可以轻易得手,无它,这人的眼睛着实不似普通人,其间隐隐划过的抹抹冷意光亮,让刚才不小心窥到的他此时心头还能感到那股透彻入骨的冰凉……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和「玩具」连不上边啊!
“……这位公子,你我素不相识,如此冒昧就邀人回家,恐怕不太好吧?”
破天荒的,这次楚初墨居然有了回应,只是语气带着玩味的讥讽,眼神也仅仅一掠而过,没有停留在对方身上。不过话一出口,楚初墨就有些不解自己的行为了——他并没有打算与这里的人有任何交集。
也许是因为实在心乱得可以,所以才下意识地选择了转移注意力……反正萍水相逢说几句话又能如何?总比现在无聊得要死,甚至胡思乱想到心悸要好吧?何况眼前的人长相不错颇为养眼,看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思及此,楚初墨仍将眼神转回了对面有些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还牵了牵嘴角,将一旁的芳晟又给唬了一跳。反倒是接受笑容的芳吟可,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似乎本来楚初墨就是这样带着微微的友好笑意。
“呵呵,兄台说的是,在下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芳依山庄的少庄主芳吟可,字歌吟,兄台唤在下吟可即成。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楚初墨。”
楚初墨也不多言,直接报了名字了事。其实他多少知道在座这些人的身份,会刻意说起不过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随便问问而已。之所以说真名,则是因为一来「楚初墨」这个名字在江湖上从未出现过,江湖中人只知道暗阁的一号杀手「鬼夜叉」,却不知其到底是何人,所以自己说不说真名都没所谓;二来眼前这刚及弱冠的青年不惹人讨厌,因此他也就顺口说了真名。
两人互报姓名后,自然比先前要热络些。虽然多数时候在说话的依旧是芳吟可,但好歹楚初墨没了开始的毫无反应,会比较配合的作些表情答些话,在旁人看来,两人也算是相谈甚欢。
看看时辰,差不多是开始的时间了。
未几,鸳鸯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就出现在高台,例行的说话完后,一路过关斩将进入最后比赛的七名来自不同彩楼的女子便相继从纱帐后走出,鲜艳的衣袂摇曳生姿,容颜各有千秋,乍一看去,也分不出到底谁要更胜一筹。
嘈杂声更加鼎沸,惊叹之声此起彼伏,被挡在园外的众人有几个正试图越过花篱近前看个清楚,护院则忙着制止人群越过最后底线。
芳吟可也兴致勃勃地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啧啧有声的摇头看向表情漠然眼神根本没往台上去的楚初墨:
“楚兄啊,这些女子美则美,可还是比不上一个人。”
好笑地瞥了一眼欲言又止故作神秘的青年,楚初墨懒洋洋地靠在椅上,一手摆弄着桌上白玉质地的酒壶,替双方各斟了一杯,才缓缓开口:
“哦,你又想说你曾经见过一个神仙般的美人可惜却错失良机与之失之交臂连名字也未曾知晓的往事?楚某虽不知能让堂堂芳依山庄少庄主念念不忘的是何种人物,不过有机会倒真的想见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让人难以忘怀……”
“唉,若楚兄见到,就会知晓吟可没有骗你也没有夸大其词了。不过如果可以,吟可还真的不想让楚兄见到呢,毕竟……”
顿了一下,芳吟可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开朗的表情中竟是透出些不易察觉的苦涩为难,不过楚初墨此刻注意力在远处的人群处,也就没有看到,只当对方单纯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反而语气轻松地打趣道:
“怎么,担心我会和你一样对她一见钟情,然后跟你抢啊?”
噗的一声,酒还未完全下咽的芳吟可很没形象的将嘴中带着淡香的液体喷了出来,幸好他对面无人,不过楚初墨还是在愕然下习惯性地动了一下身形,然后十分奇怪的看着一直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此刻见鬼似的不可思议表情和随即脸上的古怪扭曲及微微抽搐的嘴角。
芳吟可的情况的确不怎么好,不过不是因为担心对方和他抢心上人,而是因为对面这人说的话实在太匪夷所思也太出离情况了!
老天,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丧失记忆的“楚初墨”,所以会这样说也没啥奇怪,我一定要记得这点,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破坏形象啊……不过,他喜欢上那个人?和我抢人的情敌?哇哈——等等等等,这个人是没有以前记忆的「楚初墨」,没有记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和人,是另外一个「楚初墨」,另外一个……
心里碎碎念叨着,芳吟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不过楚初墨接下来的一句话还是成功的让他全无形象地狂笑起来。
“喂喂,别表情扭曲成这样,大不了,不管你的心上人多么美丽出尘仪容脱俗,楚某也绝对不会跟你抢好了。”
“哇哈哈哈哈……停、停,楚兄,你先不说话成吗……哈哈哈哈……”
好不容易停住笑声,芳吟可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了,只是将还一脸搞不清状况的楚初墨左瞅右瞅个不停,最后总结似的摇头晃脑来了一句——
“楚兄,小弟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不如你跟我回山庄也学回古人秉烛夜谈去吧,反正这花魁会也没什么看头,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说着,他干脆站起来,伸手就去拉对方。
楚初墨倒是没有抗拒的随之站起身,心中似乎很高兴离开鸳鸯阁这个想法。总觉得此地有种令人不安的惴惴,或许还是远离的好。
刚转身,就听到一阵吸气声以及随后突然过分安静,远处的人群仿佛被施了什么咒术突然定格,齐齐抬头看着自己后面的高台。
楚初墨疑惑的转身,却不意看到一个银灰色的高挑身形正站在台上,飞纱飘逸间,竟有种天人临世的恍然。再看其容颜,无以言表的情绪迅速经过眼睛蔓延至全身各个角落,最后又重新回流到双眼,让他有些不适地眨眨眼。目光不经意的看到身侧的芳吟可惊讶之余一脸可惜挫败的表情,楚初墨却分不出心神来想这个表情背后所带来隐含意义。他的全部心思全用来控制不让自己的脑海空白以及让自己的眼神从那个银灰身影上移开——只是收效不怎么样,勉强能控制住自己想飞身而上将对方看个真切的念头,眼神却有意志般一直盯着那张美得让人心惊的魅惑容颜。
不过有一点楚初墨还是可以肯定的。自己之所以如此,绝对不是因为那张脸孔的过分美丽,而是其它什么东西,其它一种潜伏在心里的某种不知名的心情……只是他无法确切地捕捉到到底是什么,而且本能意识里也有一抹淡淡的排斥在阻止自己进一步去寻找去接近。
“哎呀,算了。楚兄,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坐下来看美人、赏琴韵吧——这样的美人可不多见。”
重新落座,芳吟可将眉间一掠而过的沉重化入浅浅琴音里。
那边厢,楚初墨也坐回椅子上,眼神依旧胶着在台上丽人的身上,让看到此景的芳吟可不由得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最后干脆还是喝酒赏美人了——反正现在自己也没什么能做的,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嘛。
站在台上的女子似乎全身都笼罩在清淡的暗色银灰里,明明是清冷的色调,却又偏偏给人一种矛盾的柔和感;冷冷的容颜凛冽无比,让见者生出一种神圣不敢侵犯的高高在上,仿佛降临人世的天神;尤其让人惊异的,是那双泛着银蓝光晕的魅丽眸子,即使是在灿烂的阳光下,也依然透着缕缕冰雪之气,一个稍微不经意的转眸,风姿卓绝。
或许是早就已经习惯被注目,最后出场的女子并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眼神淡淡扫过台下,在低头喝酒的两个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大概是因为这是唯一两个没有动也不动的死盯着自己的人吧。
楚初墨慢慢品着杯中的清酒,整理着脑中纷乱的心绪,倒是没有注意刚才吸引了自己全部心思的女子有把视线落在身上。芳吟可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琴音哼唱着小曲,声音极为细微,也不会显得有多么突兀。
一抬头,就恰好对上那双闪着银蓝色彩的瞳眸,芳吟可咧嘴笑得颇有几分登徒子的味道。
不屑地转开视线,女子似乎很不悦芳吟可的轻佻表情,脸色也更冷了些。
重将视线调回近在眼前的酒杯与近在眼前闷头饮酒的青年,芳吟可心里也清楚就算现在暂时转开了台上人的注意,但过不了多久,这两人还是会面对面的撞上,到时,就不知会是什么情况了……也许,自己还是趁早开溜的好?这趟浑水可不好走,一个不小心,就得沉下去。
不等芳吟可决定好到底怎么选择,花魁已经毫无争议的落定在那个最后出来的、叫「息心」的女子身上,然后就是将代表着花魁的礼冠戴在她头上——意即楚初墨要与女子打个照面。
楚初墨随手饮尽杯中的残酒,将内心的晃动不安压制住,本想微笑,再一转念,又仍维持着一贯的淡漠表情,眼底带着一层惟有心细之人才能察觉的洒脱笑意,看得在旁的芳吟可不舍的寻思着以后何时才能再看到这个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拿起放在中央桌子上散发着绮丽辉光的凤形花冠,楚初墨翻身上了阁台,堪堪落在低眉顺目的息心面前,才发现这女子个子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差不多到自己耳边了。只是此刻低着头,正等着自己替她戴上礼冠。
迟疑了会,楚初墨还是缓慢但坚定的将礼冠戴到对方顺滑的黑发上。
女子抬头露出一抹形式化的微笑,却在视线落到楚初墨身上时小小的僵硬住,美丽的眸子更是惊讶的一闪,银蓝光泽有一瞬的强烈晃动。
张口,却非历来的感谢之辞,而是夹杂着说不真切的讶异与喜悦以及些微愤怒的质问:
“为什么你在这里!?”
楚初墨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女子,一边想这女子的声音倒没有想象中的轻柔一边和气的回答:
“在下与姑娘素未相识,何以姑娘如此惊讶在下在此?”
女子听得楚初墨说完,神情先是一凝,旋即又展开,唇形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然后一抹不同于先前的魅惑微笑缓缓绽放,眼神亦软了许多,使得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多了一些亲切和温暖之情。
“不,是息心认错人了。公子与息心的一位故旧十分相似,所以……失礼之处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哪里,在下很高兴能与——息心,姑娘的旧识相似。”
楚初墨在说「息心」这个名字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下,觉得总有一种模糊的熟悉和下意识的退却犹豫。不过他还是将这份不豫压了回去,甚至挑唇勾出一抹友好的宜人微笑,一扫让人望而却步的淡漠。
“公子唤我息心即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楚初墨。姑娘还是先完成仪式,稍后再叙也不迟。”
知道两人的对话已经引起旁人的注意,楚初墨委婉的示意对方到台前露面。息心了然的点点头,在经过楚初墨时轻声说了几个字——子时,千语河画舫。顺带给了个动人心魄的瑰丽笑靥。
“怎么样?”
楚初墨跳下楼台,迎面便被劈头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怎么样?”
侧头看看了头顶的浮云,楚初墨表情平淡地反问回去。
“别装了,你们刚才不是说了阵话吗?”
“没什么,不过是人家姑娘认错人了。”
简单带过,楚初墨没有打算说出今晚的约定,心中却有些犹豫是否要找人商量商量。只是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师傅不知已经去何处云游,麒麟也已经回族中,楚妃通常只会让事情朝她认为的“有趣”方向发展,玲珑现在则是避都来不及,至于其他人,还真想不出几个……这么一看,其实自己也不算朋友多的人呢。
自嘲地撇撇嘴,楚初墨决定顺其自然。反正虽然奇怪,但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叫“息心”的女子,见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着远去的挺拔身影,芳吟可仍在犹豫挣扎要不要插一脚——这么好玩的事错过太可惜,可是稍有不慎又会卷入大麻烦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