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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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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双手、双脚、双目,我可以思想、思虑、思潮,我是一个人。
      可我无法开口,鼓动小舌头的颤动,引领出一丝一毫的气音。每一个黑色的方块字,从唇角边挣扎着蹦出,却又被颤抖着的舌尖裹挟着,匆忙吞咽而下。

      这个奇怪的症状持续了很久。他的父母似乎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面带着无法掩饰的倦意,焦急地把他送往市里的各个医院。一个又一个白色的衣裳从他面前飘来又飘去,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器械在他身上摩擦又滑过。他尤其喜爱注视着听诊器下方圆盘的圆形弧边,那依稀泛着冷漠光泽的金属从我身上探来探去,似是要寻找出某个深陷的坑。就这样,松散地放任着双唇的闲置,睁着炙热的双眸,凝视病房天花板上昏黄又泛白的光晕。它一直遥遥悬在那里,似可触及,又触不可及。
      他的父母怎么也无法寻觅出他沉默根源于哪里,或者说明白,但不想去深想。
      于是他们把明了的心掩藏在焦急与疲惫之下,奔跑在各个诊室之间,用这人世间最真实的意义去填充自己空乏的目的,填补自己细碎狭小的困倦。

      就在这时,我就这样跟随这他们,日复一日,从一个病房换到另一个里。窗外是细小的鸟鸣,我侧过头去,看到一只小小的斑鸠落于树梢前端,灰色泛白的羽毛下是一声小小的鸣啼。我爱这只斑鸠,尽管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昨天那只,但作为同属的鸟类,我就勉为其难把它们看作一体。我给它取名小鸠,一个“小”字在汉语里可以有多种含义,亲密的称呼,体型小,以及……这时,我隔床细碎的声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过头,便看到一个头发很长的男子注视着我。
      我也回望过去,看到他黑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深沉,这本不该是他那个年纪应有的模样。他的一头秀发很好看,很飘逸。如果不是因为躺在病床上,便应该去接一个洗头广告来展现那种细碎却古典的柔美。这只是一头秀发……那秀发下的眼睛并没有改变方位。
      “你为什么看着我?”我问,“你的头发真的很美。”等了片刻,没有回答。察觉无趣,我又转回身去看窗外的小鸟,可是就这一会功夫,那小鸠便已飞走了。
      第二天,当他再一次睁开空乏的双眼,我便知道他明了隔床躺着的已是一具尸体。因为那洁白的床与被的四周,已经围绕着更洁白的衣裳。我看着他偏了偏脑袋,那尸体瞪大的双眼便与他的视线相齐,血丝在泛青的眼白周围张牙舞爪地显示出自己霸道的地位,早已扩散无神的瞳孔就这样注视着我和他。我回望过去,看着那宛如孩童注视父亲的眼神在我眼前明亮,暗淡又明亮。我眨着眼,碎小的灯光从睫毛之间溜进,有点不解——他与我素未谋面,可是为何这样看着我,仿佛我是他生命尽头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要怕。”女声似是温暖地在他头顶响起。一偏头,便能够看到一群忙碌着处理尸体的护士,再一偏,是那声源处。一位长相甜美的护士正担忧地望向他,似乎觉察到了隔床视线的尽头。可这样无从下手的安慰是什么意思,不要怕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白衣大褂似是一头白色的幼兽虎视眈眈地瞪视着他,强热仇视的光线比头顶的灯泡更为耀眼,他合上眼,逃避了。
      这一动作让我感受到了两对视线,一对来自隔床的尸体,另一对来自那个护士。冰冷与炙热交织着我内心的躁动,忍不住抬眼望去,隔床的视线便利刃般好似要同我一起刻入彼此骨髓最深处。在那断断续续被白衣打扰着的视线周围,是忙碌着已经把器械拆好,正把床铺下的固定点拉起的护士们。四角一拉起,床便咕噜噜地向门口前进了。而那对双眸,却一眨不眨地伴随着路程转向我和他的方位,只是盯着、盯着,暗藏着某种不舍和极端的信号,直到最后一点也被锁死。于是我们变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具□□被推离出病房,飘逸的头发从门缝边撒下,转而又消失不见了。
      这有点可惜了,可惜了那一头秀发。我又恢复原来死鱼般横躺的模样,却见床边仍投射出那抹熟悉的阴影。“不要怕“,阴影再次说了一声,便离去了。我睁着困惑的双眼盯着头顶昏黄又泛白的叠影,直到最后一点细微的脚步声也消失才又坐了起来。既然不解,那又何须了解?
      我踢踏着脚上松散不堪的拖鞋,因尺码不太合适,松垮的鞋肚一不小心便会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飞向不远不近的前方。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鞋肚或朝上或朝下或偏左偏右的概率,以及一个洁白无暇大理石的背景,这是一种无需他人陪同的乐趣。
      散漫零落的步伐一直延伸到一个狭小的缝隙。透过窗户的阳光照射着明亮干净的白墙,而那墙壁上,却有一条细小的、不引人注目的裂缝从地面交界的横线攀岩而起,直没入高远纯白的天花板。于是,这面白色的纯净就这样被一条扭曲的线条打破了平衡,洁白染上了蜿蜒的不堪与冗杂。
      这是我的天地。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周围喧闹的气息被这一神圣的启示所掩藏,所覆盖,所升华。
      这时,我突然被一股回忆所冲击。我忆起了那头长发男子的来历以及我同他之间的过往。我曾无数次与他一同站在繁忙的街道转口,看着车水马龙的繁华与嘈杂,我拉了拉他的袖口。白净无皱的衬衫上夹着一颗闪着暗淡光泽的蓝色珠宝,一闪一闪,偶或间被行驶而过的车辆反射出不停歇又不断停歇的湛蓝光芒。
      他转向我,但或许是被过分刺眼的阳光所笼罩,或许只是逆光的原因,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看到在一阵阵席卷的热浪下翻飞又滑落的一卷长发。重复、重复、永不停歇,好似一芽不断生长的幼苗在卷曲着新的生机。而奇怪的是,我能从在模糊得仿若是被泼洒了的黏粥的空白上感受到他强烈而不带一丝修饰的情绪。他想哭。
      请不要伤心。我的眼神被他读懂,他伸出纤细的,在阳光下泛着微弱青光的手臂,搂住了我。我的心便一个劲地妄图横越那凡人的躯体。可我也清楚,那安慰的眼神是空乏,是零,是无,是空气,只因凡人多痴念。
      若我是女生便好。在那同我交缠的深色海藻之中,一声柔暖的呢喃乘着微风飘落到我的耳边。我仔细描绘着每一根青波,想告诉他,这样已经很好,我喜欢这样的他,正是属于这个性别的他。可我知道,我们早已认命、认天、认地,认清人间的一切都无可改变,即使一切改变又永不停歇。可性别,是注定的命运,是稻谷之间某一粒不太饱满的奇状,是生产线上偶然每卷好的一团毛线,是世间的某个孤独的质数。他本应是女生。
      我感受到他的视线从我们搂紧的躯体间飘远,长发如同浮萍般在我眼前转动了几圈,又在微不可见的气流转化中升起又落下,他看向了某一处。我不需跟随他的视野,便知晓他在看向谁——那个我记恨的人。那个人用沾满了颜料,过分苍白却有力的手指触摸着白纸,如同情人般用指纹缓缓滑过纸的每一个纹路,用煽动的鼻翼嗅着纸浆压制之间的芬芳,用狂妄的脚尖在那洁白上踏出疯狂又优雅的旋律。
      我搂紧那株海藻,那颗浮萍,我恨那人,又或许是嫉妒着。可以猜想他曾在那人面前滑落洁白的衣衫,露出细长的脖颈,再到柔软的腰,再到那片层层笼罩的幽暗秘境,再到缀有细毛的修长双腿,最后是修建干净的脚趾。脚趾可能是向内弓着,一双白皙的手掌由于犹豫而困惑着不知如何摆放,于是不停地互相摩挲着、再分开、再交叠。这样想着,心中的酸便似要满溢而出,我收紧了双臂想要夺取他的注意力。可是我知道,我失败了。
      青光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他松开同我交缠的双臂。他望着那人,那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沉甸甸的重似要从那模糊的面容里冲破……但又何须注意?我牵动他的手,狠狠地拽紧了那双骨骼分明的五指,这一次,他并没有作出向前冲的举动,被我拽住的手心冒出了湿冷的汗珠,从我们的指缝间滑落在地。他站在哪里,就这样注视着那人,没有动作。
      我记恨于那个人的一头秀发,便是它夺走了本应属于我的,那崇拜又小心克制的目光。可我也知道,那人的天赋、那人的疯狂、那人对艺术不顾一切的偏执,吸引着渴望自由的他。那活在谨言慎行之下的忍耐与克制,早已随着那头秀发的出现而出走。可我得阻止他,一股狂躁激荡着我的唇角,我颤抖着唇,变换着唇瓣的形状,我想要告诉他,那人的艺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我知道,他轻轻地呢喃。他执起我冰冷的手掌,黏腻的汗液在掌与掌之间融成了一腔柔水,伴随着细语的呢喃,一同深陷这似火的骄阳下。我的掌被他白`皙的指尖所缠绕,继而被小心翼翼地拾起,紧贴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一滴温热的液体同掌中的汗液一起消融在我们一冷一热的肌肤之间。他说,他知道。他知晓命运的路数,其实早已在幼年的某一刻铺整好,只待他以飞蛾扑火的架势立于针尖般刺痛的荆棘之上。
      那人转眼看到了他,右手一把抓住了他瘦弱的臂膀,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带走了他。他的双目再一次脱离我的注视,期期冀冀地抬头,那人的狂热便撞入了他的眼角末梢。
      我陷入在红热如潮的转角,周围一切疾行的车辆似乎放慢了腿脚。我多次试图回放他被带走的那一幕,可最后,唯有他那专注的目光印刻于脑海。
      回忆刺痛胸膛,我犹豫着回转目光,墙上的细纹在眼前放大,过分乖张的歪曲震动着早先的平静,整面墙似乎将向我倾倒。我的心跳速率加快,冷汗直从头顶冒出,双脚不似踏在松弛的鞋肚间,却似立于混沌不堪的沙地里,立于万丈深渊的崖壁之上……
      你没事吧?关心而又熟悉的频率冲破界限,之前立于床边的护士皱起秀美的眉峰,紧紧盯着我。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我用安慰的眼神回敬那份关心,却见她锁紧了眉,牵起我的手。冷汗黏着在掌纹的深陷里,贴着她冰凉的手,我顺从地跟随她。一路上,我仍旧踢踏着,她也不揭穿我幼稚的把戏,只是或近或远地走在我的前方,保持着一个舒适的距离。偶尔回转的眼梢,失意我其前进的方向。可是,或许由于医院的冷气开得过重,她的眼神里没有藏匿一丝温度。
      回到病房,看到旁边空荡荡的白,那头似水波般飘荡着的青丝又一次刺入我的脑海。
      也是在一张床上,周围却是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画具,远远近近地随意摆放在房间的每一角。在这房间的角落里,他正安静地躺在那皱起的深灰色床上。我迈着凌乱的步伐,跨过一个又一个不知为何物的器材,缓慢又小心地走到了床边。床上的人正微启着红润的薄唇,淡淡地吐露出舌尖的粉`嫩。我凝视了一会,便弯腰俯下`身,低头含住了那正随着呼吸而小小颤动的唇瓣。伸出舌尖,湿热的触感便被无声地探查到。我用舌细致地描绘他唇的形状,继而舔舐而过他唇缝间稍稍微陷的细小柔软,波状的上颚,以及整齐的齿状。感受到那柔软突然转变了形状,我睁开眼,便一头撞入了他炙热的眼波中。其中透着些许令人迷醉的狂妄与自傲,我却无法动转视野,一个劲地凝视着,似是想要如舌般深入他的心灵之窗。
      可最终,回望我的,只是一片空白。
      我在这病房躺上了足足五天。好巧不巧,无一人曾来探望,但若真要我数落出几个熟悉的名字,忆起几张面容,又无法做好。我通常随手捧着一只透明的水杯,灌入滚烫的热水,用氤氲的湿气蒸腾那双疲惫无神的双眼。自从那天之后,我便很少再忆起有关那长发的片段,似是心中的某一处正无声喊叫着要我躲避那人的气息。只是偶尔会有几个零碎的片段冲破禁锢,内容却可有可无,无须赘述。
      唯一让我困惑或是困扰的便是那个护士。她常常一言不发地走入我的病房,继而在窗前悠然站定,如此便阻挡了我向外凝视的视线。她也不说什么,偶尔会帮我替换逐渐冷却的净水,偶尔会用平淡的目光注视我阅读的书本。我不会自认她的来到是由于某种不可言述的情感,也不太介怀是否有人一直监视我,她的视线坦荡得就如同老师在紧盯学生考试。可一再的来到总会阻止我欣赏小鸠的鸣啼。
      面对她莫名的殷勤,我也绝非全然无感,就好像沙漠中行走着的饥渴的旅人无法抗拒一碗清水,我无法抗拒她的来到。可每夜寂静无声时,她的离去总让我能感受到一丝不安而躁动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这时,我便无法克制地想要翻身望向隔床的皎洁与平整,却又因为想起那一声又一声的“不要怕”而克制了动作。
      今日再一次的忍耐却让我无法安睡。我仰躺在柔软的床上,过分清明的眼睛望向已然熄灭的灯火,似乎仍有一丝余温可以用从良的棉被中传入泛青的指尖。云朵般的触感跳着我那久因忍耐而敏感的神经。我想起了那个护士今夜不是值班,想起了她温热的却又模糊的柔情。想了想,我便坐起身,穿上鞋。
      即便是午夜,街边仍旧是人来人往的过分繁华。我穿着医院替换的衣服,踩着松垮不堪的鞋,游荡于人潮的放纵里。一对又一对不分性别的情侣从身边嬉笑而过,偶尔也会有几个醉汉,穿着笔挺又褶皱的西装,脸颊上飞起两片不言自语的坨红,半睁半闭着迷离的双眼,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故作姿态,口吐着工作与生活的不堪。
      [喂,你知道吗?我的上司……]突如其来的拖拽止住了我的步伐。对方那潮红的脸颊下是带着浓厚酒气的言语,一只手抱着一只早已空的酒瓶,另一只手拽住了我病服的一角。我这身奇怪的行头并没有引起他过多的在意,他只是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转了转迷蒙的双眼,又沉浸在自己的侃侃而谈里。我相信只要我一扯开那被牵制的衣角,他那因酒精而迷茫柔软的四肢根本无力追赶,可或许是他语气里对世俗的愤愤不平,又或许是良久孤寂下想要倾听那世间的辛秘,我停住了本欲前进的右脚,以一种半推不就地姿态同他走进了一个酒吧里。于是,刚一落定,他那或开或闭的唇中便倾泻出了一个只属于夜晚的故事。
      平淡又顺遂,便是他遗忘世界精致又概要的代名词。可不知从何开始,他的职场之路就带着急转弯般的姿态直冲而下。员工之间的勾心斗角,莫名其妙的牵扯,如同宫廷剧般的职场情形,他都可以忍受并挺过来。他并非一个茫然无知、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带着全然的戒备与准备走进了那片属于成人的天地。可是,他却发现自己陷入的是漩涡,是深渊,是无底的可怕。他那不可一世的大老板,总是时不时地找他工作上极其细微的漏洞,再用欲盖弥彰的修辞引他踏入他办公桌下,无人可知的世界。
      [他是个变态!变态!]他义愤填膺的语气,随着眼角的泪滑落而下。他告诉我,他的人生被毁了,毁在了那个男人的□□,以耻辱的姿态跪倒在那办公桌下,起因却只是职场周围人对他的不满,以及他对大老板有意的讨好。可谁知,讨好到了那一方禁地。他过往平淡的幸福大厦轰然倒塌,撞得他粉身碎骨,疼痛难当。
      我望进他手中被一颗热泪氲散出一层涟漪的酒杯,知道他只是渴望寻找一个陌生的聆听者,在着疯狂又无人问津的夜。
      他又说,他从未爱过男人,更不想的是爱上上司。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我转头望去,便看到他那带着些许妩媚的脸庞陷入在了巨大的疲惫中,以一种毫无抵抗的姿态沉入睡眠,五指仍紧握着所剩无几的酒杯,几丝细柔的碎发被手臂压弯,有些微扬的眼角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睡姿,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过分昏暗的光线,那份忧伤与无奈再一次被引领着迈入过往的记忆里。
      那个小小的画室似乎总带有一股足以致命的魔力。他总是会过去,而我,也曾去过几次。我们做着相同的事情,可我清楚,我们又不尽相同。我会害怕某一天在画室里同他相遇,看到他被引领向那张灰黑色的床,而我却只能赤裸着身体,战战兢兢地看他那双澄净又空灵的双眼望着另一方向。
      幸而从未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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