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我的全宇宙》瓷话

2、二

　　贰、
　　这个秋天结束得很快，阿连出门的时候被阿连妈拎回来，被迫穿上了秋裤。

　　阿连嘀嘀咕咕：“我才不要穿秋裤，大黑就从来都不穿秋裤。”

　　“死丫头，人家是猫，猫不穿秋裤你就不穿？”

　　阿连妈以为阿连不时挂在嘴上的“大黑”是老在家门口溜达的那只黑猫，少女的心事谁也不知道。阿连有个约会，一路小跑着蹿过烟火气的小巷子，阿连妈只知道她又要出去疯，挥舞着锅铲扬声喊了句：“早点回来啊！”阿连早跑得没了影。巷口，小黑跳上墙头“喵”了一声。

　　深秋的时候，大黑离开小镇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给阿连带了许多县城里的小玩意。

　　初冬的麦陇萧萧瑟瑟，田里的麦秆早就被推平了，阿连心里却装着盛夏般炽热的喜悦，像颗小太阳一样扑进大黑的怀里，抱住了不撒手。

　　阿连扬起脸笑，叫了三遍：“我好想你呀我好想你呀我好想你呀。”

　　大黑揉揉她的脑袋，手上还提着精美的礼物袋，说：“我也很想你。”

　　阿连不太喜欢大黑带的巧克力糖，黑黑的，而且太苦，却很喜欢荔枝夹心的棒棒糖，带着绵软的甜。

　　她咬着糖果，晃着腿跟大黑讲起学校的事：今天发的作业还没写完，不小心被小黑踩了两个脚印，明天又要看到训人的教导主任了。阿连到了要上大学的年纪，家里人开始为她的远行而犯愁，她自己却想压根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小镇。

　　她想，大黑也是上大学的年纪，可他却可以整天都在小镇里，那她也哪里都不去。

　　她总归是离不开他的。

　　想是这么想，但阿连也不免好奇外面的世界。她眨巴着眼睛望着大黑，他被缠得没法，只好停下了写到一半的日记，思忖片刻，给她讲起一个女孩与猫的故事。

　　大黑顿了顿，说：“从前的从前，有一个女孩，她收养了一只黑猫。”

　　像是所有平淡故事的开头。阿连有点失望，问：“这个故事里没有王子吗？”

　　“嗯。没有王子，只有一只猫。”

　　大黑的眼神是悠远深长的，里面像是装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阿连望着他，无意识地咬碎了小小的荔枝糖，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浸润开来，逐渐听得入了迷。

　　“那只猫有九条生命，为了一个任务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它不同寻常，只把它当成是一只好欺负的猫。”大黑目光放空了，声音也低下来，“起初那只猫用八条生命度过了前三年，到第四年的时候，它遇到了女孩。”

　　“黑猫当时成了一个醉汉的撒气筒，被女孩捡到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条命，伤得气息奄奄。而女孩的父亲很早遭遇矿难，母亲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很快她就被抛弃了，从小寄养在姨母家。”

　　“女孩救下了黑猫后，一直对它非常好，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她对它这么好了。”

　　阿连问：“那后来呢？”

　　大黑告诉她，后来突然有一天，发生了场很严重的洪灾。那场灾祸来得毫无征兆，连黑猫也没能想到，洪灾连着淹掉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城镇，那几天有无数人遇难，而其中就包括女孩。
　　黑猫最终活了下来。

　　“那黑猫一定很难过。”阿连追问，“那就没有然后了吗？”

　　她闷闷地皱着鼻子，目光清澈动人。大黑将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而后，回：“然后黑猫就想，如果有以后，他一定要先找到女孩。他要让她有幸福美满的家庭，他们会养一只黑猫，他要和她一直在一起。”

　　这天的天气很好，夕阳垂落，连风都是软软的。阿连靠着大黑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也正靠着她在闭眼小憩，凌乱的黑发贴附在额角上，露出一双清隽的眉目来。

　　大黑的日记本被搁在了旁边，被风吹起第一页，阿连好奇地看了一眼。

　　第一页只有寥寥的几行字：

　　The 1st loop.
　　国际元年104年3月，我获得九次自我修补权，以黑猫身份登录。
　　测试期间地表水压不稳定，天气系统故障，造成大面积地区性伤亡。
　　总共修复十六处bug。
　　子世界历时五年，国际世界历时五个月。
　　国际元年104年8月成功返回。

　　落款一个陈字。

　　三、
　　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经常间歇性地突发头疼，陈郁开始抽时间陪我。

　　我习惯了他忙碌奔波于各个实验室之间，现在突然回归正常的夫妻生活，反倒有些不适应，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可能是得了什么绝症。而家庭医生听到我的忧虑后，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告诉我不要多想。其实我很想反驳他，“不要多想”完全是一个错误的安慰句式，女人是很多戏的生物，你越告诉她们不要多想，她们就越要给自己脑中既定的剧本大纲里再多加一万字。

　　有次逛街，趁着陈郁蹲下身来替我试鞋子的空档，我忍不住问他：“陈郁，我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我的言词太过直白，陈郁愣了片刻，才说：“没有，为什么这么想？”

　　“你最近对我太好了。”

　　陈郁替我穿好鞋子，我想要伸手拉他起来，他却蹲着没动，借着姿势吻了吻我的手，好笑地看我：“我是最近才对你好的，以前就没有对你好吗？”

　　我知道陈郁对我很好。

　　当时我们蜜月经过芬兰，得知第二天的夜里很有可能出现极光，就多留了几天。芬兰的天空很美，尤其是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星海璀璨。看极光的那天晚上，我在过膝高的大雪里跑丢了一只短靴，摔得满身是雪渣，陈郁脱下他的鞋子给我，背着我穿过了一整片的桦树林。

　　那天的极光很美，而我的眼里却只有陈郁这一道光。

　　他是个很寡言的人，很少向我表述爱，所以很多时候都是我在烦他。以前睡前我总会主动跟他聊起我的回忆，只是最近我记忆力变得很差，许多回忆都变得错综而零散，甚至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起自己来。

　　晚上入睡前，我靠着枕头，盯着陈郁发了会儿呆。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合上了书，替我掖好另一边的被子，问我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说困了。

　　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头绪的，但遇到越没有头绪的事情，就越能催发一个人的理智。

　　我慢慢开始记得以前不曾记起的事情，就像我记得小时候我养过一只黑猫，却不记得最后它去哪儿了；就像我知道许瑜是我的好朋友，好像我的身边也就她那么一个认识的朋友，连结婚了点赞的也就她一个，但怎么认识的，记忆却一片空白；就像我能清晰地记得我是在一个怎样的下雨天认识了你，却根本不记得前一天我做了些什么。

　　但这些我都不会问出口，陈郁。世界那么大，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我不怕死，只是怕不能再见到你。

　　.
　　一个风清日朗的早上，趁陈郁出门的时候，我走上了二楼的实验室。

　　陈郁在科学院工作，内容具有保密性，我从不会细问他的工作。即使是他回家后待的私人实验室，我也很少上去看。这一次却不一样，我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喝完想，我需要知道些什么。

　　实验室的门没有锁，机械和仪器都整理得干净有序。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房间内的另一个自己。

　　确切的说，我看见了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蜷缩着被泡在透明罩中，身上连接着大大小小的软管，柔软的头发随着水流缓缓荡开。她的面容安静而祥和，像是沉眠已久的睡美人。

　　这不是我，这根本是另一个人，长相却和我分毫不差，她是谁？她是谁？

　　桌上散着许多记录册，其中最显眼的一本是陈郁的日记。日记本很厚，有些纸张都被翻得磨了边，我颤抖着手，惊慌失措地翻到最新的一页。

　　The 117th loop.
　　这是第117次见她，以真正生命体的形式。
　　她在我身边，就算不记得我，也不错。
　　……
　　最近排异反应强烈，新的拟生人排异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备用的拟生人还没有完成，我不能冒险让她移植过去，只能送往子世界进行转移。
　　只是又要不记得我了。

　　黄昏的时候，陈郁终于回来了。我靠在实验室的角落，思绪混乱，我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定很吵，不然怎么他说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我看完了日记，陈郁。”我哭得很凶，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凭感觉去摸索，直到摸到他眼角的泪，问，“我怎么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你要我怎么告诉你？”

　　“我舍不得你，阿连。”

　　壹、
　　入冬了，阿连每天都睡不醒，变得越来越爱赖床。

　　小镇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阿连喝了半碗粥就跑出门找大黑。这天很奇怪，阿连想，出门前她回望了一眼，阿连妈在给她织过冬的毛衣，阿连爸坐在门口边晒太阳边逗猫，小黑在她走的时候还抽空对她“喵”了两声。这就是一个寻常而短暂的分别，阿连忍不住多看了两次。

　　地上的雪还没能积起来，一踩一个水坑，阿连站在大黑家门口，他看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给她倒了杯热牛奶。

　　阿连捧着暖乎乎的水杯，窝在沙发里，雀跃得一刻也坐不住，说：“外面下雪啦！”

　　大黑知道她大概是想出去堆雪人，顺着话说：“我拿条围巾给你，我们等下就出门。”

　　等到他找出围巾时，阿连已经靠在沙发一角睡着了。

　　她变得很爱睡，嗜睡得不正常，像马上就要冬眠的小动物。

　　阿连并不放在心上，只和大黑说：“冬天的晚上太长了，我又想见你，又想多睡一会儿。”

　　她说着说着又要开始打哈欠，大黑摸了摸她的手，太凉了。

　　他叫她：“阿连。”

　　阿连费劲地睁开眼，迷糊地弯唇冲他笑，说：“我就睡一会会，雪积起来了叫醒我好不好？”

　　大黑这一次没有同意，反倒又一次地叫醒她。阿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为什么大黑这次不愿意由着她去，只好揉揉眼睛，问：“怎么啦？”

　　大黑捧着阿连的脸，让她集中注意力，说：“阿连，这个世界发现你了。它不想你留在这里，因为你不属于它邀请的客人名单中，它很快就要赶你出去了。”

　　他的神情很认真，阿连不由问：“那我会被赶到那里去？”

　　“我不知道。”

　　他知道的。大黑抿紧了唇，没有告诉阿连，她还没有经历过许多事，像一张素净得发亮的纸，他不想让她知道真正的消亡将会降临，只说：“如果它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愿意呀。”阿连说。

　　零、
　　国际元年103年，为了清散世界人口，子世界计划启动。

　　公众被承诺在子世界拥有一个新的身份，生命结束后，他们的所有记忆会被存储为芯片，并且进行留档，以虚拟数据的形式永远存活。

　　而所有人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记忆并不会进行留档，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因此那些属于他们的记忆芯片只会被回收销毁，再无踪迹。

　　这是一个关于永生的骗局。

　　子世界还在测试期，需要频繁反馈实地的状况，而他是参与子世界的测试人员之一，经常穿梭于本世界与子世界之间。

　　测试人员是唯一能安然无恙地从子世界回来、并且不会被销毁的人。

　　第一次进行测试的时候，他遇见了阿连。

　　子世界不稳定，天气系统的问题不小，在一次洪灾中，阿连不幸遇难。他回到了本世界，动用测试人员的特权，从销毁档案的名单列表里删除了阿连的ID。

　　没有虚拟网的维系，阿连很难以记忆芯片的形式存活太久，于是他将她的芯片移植到了拟生人的身上。现在的科技很发达，拟生人逼近真人的构造再加上芯片的驱动，很快阿连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生命体。

　　他清楚地知道，还活着的生命体是不能认定自我的死亡的，如果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那么拟生人就会很快地失去生命机能。也许是出于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阿连删除了脑海中关于死亡的片段，只记得她养过一只猫，而她不知道那只猫是他。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拟生人并不能完全地与阿连融合。

　　它产生了排异反应，阿连很有可能会被越来越严重的排异给吞噬掉。

　　她渐渐会记起些以前的事。

　　于是在他创造出新的拟生人载体之前，他不得不再次动用特权，替阿连在子世界创造出一个新的身份，将她重新送回子世界。

　　在子世界生活的日子不是长久的，阿连不属于移民的名单里，世界的智脑很快会发现一个入侵的外来体，到时候等待她的是彻底的消亡。

　　他要在阿连被发现前将她接回本世界，移植到新的拟生人上。

　　像一个中了病毒的循环代码，不眠不休，却也无可奈何。

　　.
　　许瑜并不是我大学要好的闺蜜，而是陈郁在实验室带的实习生。

　　当她知道我已经得知一切后，扑倒在我床上，含泪喊：“我也不想瞒你的，谁让你那么好骗。”

　　“……”

　　许瑜说，这都是她第不知道多少次见我了，每次我的记忆都会空白重来，千篇一律的谎言每次都能毫不意外地骗到我，很没意思。

　　我知道她在刻意逗我笑。因为排异反应，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视力也很模糊，只能抬手抱住许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她和我都明白，子世界的智脑越来越敏锐，拟生人的排异反应也越来越提前，下一次能见到我的几率要降低很多。我只是一个逐渐透明的记忆体，在无数次的穿梭中被稀释删除，也许很快就会从世界上彻底销匿了。

　　我将又一次被送往子世界。

　　程序启动前，陈郁替我梳好了头发。我躺在床上还不安分，拉住他的袖子，软软地说：“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想要一支荔枝味的糖。”

　　陈郁说好。

　　刚才我的双眼还能看到他隐约的轮廓，现在渐渐黯淡了下来。我说，我可能要睡着了。

　　他应了一声，说好，我在陪着你。

　　我感到额头上一阵温热的吐息，是一个吻。寻常得像每一天入睡前的吻。

　　我在我的宇宙听到陈郁的声音。

　　“晚安。”

　　.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宇宙。所以你看，浩瀚的星海里那么多颗星，没有一颗是你的归宿。

　　但即使全宇宙都不要你，我也不会离开你。岁月不息，我会在穿梭的世界里陪着你。

　　永生对我来说太长了，如果能见你一面，那就太好了。

　　如果能再见到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