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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旧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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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衣
杭州的冬日,不像东京那样干干脆脆地大雪响晴,淅淅沥沥的冬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惹得人心也一样地烦闷。
锦儿身体略好了些,就已经闲不住了,看数日以来,小婢浆洗的衣物还有很多没干,她就一件一件拿来在炉火上烤干了,再一件一件收进柜子里。
她原以为自己一定是要死了。
多年前娘子死后,她那样地伤心。可是,在自己面临着死亡的时候,她却还是对她心生羡慕——假如娘子她活到东京城破前,又是怎样的场景呢?也不过是个死罢了。能死在繁华安逸的京城,终了还能有一方墓冢,她不必经历那些卑劣的懦弱,她不必求死而不得地遭受金人的蹂躏直到暴尸荒野。
直到意识恍惚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隐藏在内心深处几乎遗忘了的脸。
自从她面对旧主派来的那一对姐弟痛哭过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想过自己的少女时代,娘子温柔的笑靥,官人豪爽的背影,以及,自己暖阳下偶尔的心头悸动。
婚后的生活埋没在柴米油盐的艰难琐碎中,她的心迅速地衰老下去。直到,接到那纸无耻之极的诏书,她望着半辈子的枕边人一脸的讪笑,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可怜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怜。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哭闹,抓着她的衣角不放,她木然地一个个推开,换上自己最鲜艳的衣裳,冷笑着登车离开。
车尚未驶出京城,城就破了。
……
她醒来时躺在林冲的床上,就是那个她少女时服侍的女人的丈夫。
同样鬓发已见苍白的两个人,相顾无言。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走进来,把几件衣服放在她床前,便低眉顺眼地离开了。林冲安抚了锦儿,低头望向那套半旧的衣衫,锦儿在那一瞬间,感觉他的目光里,隐隐映出一种淡淡的哀伤。不像是忆及娘子那样纯粹的的思念和愧疚,而像是一种痛失知己的悲怆。
她现在烘烤的就是这件衣服,半新不旧的粗布,深到几乎成了黑色的墨蓝,并不精巧的针脚,以及男装的款式。
“她是个好人,你心里别忌讳……小新已经在缝制新衣了。”林冲叹了口气,还想再解释什么,锦儿却已经接了过来,苦笑一声,“您别笑话,奴这一身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二人再度相视,都在对方的眼里读出属于重逢的熟谙和陌生。
他们都没有想过,会再次相遇。他想不到昔日里娇俏聪慧的丫鬟已是两鬓斑白憔悴麻木,她想不到昔年离了娘子甚至找不到自己中单的男主人,现在居然会担心她会忌讳。
她换上了那套衣服了。
“这些年,辛苦你了。”她觉得说话时的林冲的眼眸深深地低了一下,“我原本想去接你的,可是还是没能……”
林冲忽然生出一阵悸动,于是他再也说不下去:他原本是能接回娘子的。如果娘子能活到现在,她该是什么样子?如果她能活到现在,又该如何保护她?如何才能保护她?
如何保护她?
这只是心头一瞬间涌上来的悸动,可是林冲却忽然觉得无比心痛,他的思念早已无处安放无处寄寓,东京已在金人铁蹄下化为血泥,他也只能在心里永永远远的藏着那一座矮矮的坟。
如何才能保护她?
他回望锦儿瘦削的身影,想起张凛最后的时光,她苦笑着说:“我一贯自私得紧,这次下毒根本不是为了你。”他手上的刀还在滴血,他从未想过自己是这样杀死高俅的。
高俅死了,娘子早已死了。
她,也死了。
林冲和锦儿再次相顾无言。
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一座东京城的生离死别;隔着整整一个水泊梁山的愤懑悲凉。
锦儿现在细细地叠起这套衣服了。
她轻轻抚摸着这套半旧的粗布衣衫,静静地打开那个林冲珍而重之收藏着的衣箱,正要放入,却见到扑面而来细密精巧又那么熟悉的衣衫——那都是那个冬日里,娘子强撑着倚在床前一针一线赶制的。她那么地拼命,仿佛把这一辈子的牵挂,都留在那几件衣服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也知道这些衣服也许林冲根本再也见不到的。他们在名义上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锦儿忽然深深埋着头,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