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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死于意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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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人皮被拉扯得近乎透明。巨大的人类的肋骨与血肉在毛绒绒的羽翼之海中翻滚,秃鹫跳动掀起滔天波浪。
身侧的人一一离开,不无失望,说秃鹫太多什么都看不到了。岳茫静静站着,等到葬礼结束。他看天葬师捣碎头骨,混上糌粑。秃鹫食尽起飞,双翅平展,寂然滑翔。
白云给绵延山丘涂上巨大阴影。青山如黛。
天葬台旁散落着装尸体的纸箱、蛇皮袋,一些陷在泥土里的衣物。岳茫摘去口罩,腐臭的气味隐隐约约飘散在湛蓝天际。
他独自一人慢慢下山,走回镇子。瘦,佝偻,肩倾斜,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的背影。
已经是中午,游客散在镇子的各个餐馆里。岳茫回到酒店退了房,买了一笼包子,开车离开。拧开音乐,男人的沙哑、麻一样的声音流出来。十几岁的时候留长头发,疯狂迷恋枪花乐队,后来只听这一首。“Don’t you cry”。
供养秃鹫,是此生最后一次布施。肉身布施。从此他们的灵魂会很干净,轻盈地走进轮回。这就是天葬了。
到扎奈已经下午四点。路不好,车只能开到四十迈,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突突地跳。
一路上开过来没有碰到多少车,但开过景区时停车场竟然全满。岳茫摇下车窗看过去,高处仙女滩草甸已被红红绿绿的冲锋衣攻陷。木栈道上密密麻麻,尚有大量冲锋衣蠕动着向上爬去。
岳茫计划徒步,不急着进景区,开车往民宿走,一些藏民站在必经之地招手,满脸有要事的表情,岳茫已经非常熟悉,停下来之后他们不过是问要不要住宿。
岳茫摇摇头,直接开到东畦村。
雪山藏家民宿,小二楼,院子停了两辆车,已经满了。岳茫的车只能停到院门外面一条狭窄的通道里,通道只一辆车宽,他停在外面就只能把另一辆车别在里面了。
藏族老板娘看到来车走出来。见岳茫迟疑,说没事,到时候人家要走的时候喊一嗓子,你下来开走就行了。
她穿黑色毛衣,下身裹着藏袍,腰间系着红腰带,脖子上戴一串晶亮的人造珍珠。十分年轻,头小脸小,皮肤异于藏人的白,汉人审美里的美女。
微微发红的脸,羞涩地抿嘴,耳环亮了亮。
岳茫点点头,朝她笑笑。下车,从副驾驶座拿过背包,一肩挎着进了院子。一个穿夹克头发潦草的男人刚从楼上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张手写的今日旅客名单。岳茫扫了一眼,圆珠笔的字,字迹潦草又歪扭。
“岳茫,哦,有有有,两天,普通房,这边这边。”男人引岳茫去房间,打开门。
钥匙就是挂在门上的这把,薄薄的一片,用一条红色的做吉祥节的那种细绸子绑着。
岳茫拔下钥匙,进门之后试了试可以反锁。过了会儿他出门打量了一下,客栈的小楼是横着一排,竖着一排,长方形的两条边。岳茫住在与大门垂直的这一排住房最下方。
只有一处楼梯,在与大门平行那排楼房的最左侧。再往左独立的一层平房,是老板的住房。岳茫缓缓走去楼梯,在楼梯拐角处撞上小老板娘。小老板娘正洗菜,抬头见他,问说:“吃饭?”声音轻而弱,像她脸上那个羞涩到几近不见的笑。
订酒店的时候随手翻了下评价,老板娘做菜貌似不错,岳茫点点头。小老板娘一笑,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去平房里拿了菜单过来。粉色菜单四角塑封已经卷起,岳茫点了一个鸡块一个炒土豆丝,她记在本子上,汉子,字迹清秀工整。
全楼只有一间公共浴室,在二层的楼梯口,大学寝室的卫生间都比这阔气些。水只象征性地有点温度,烧不热,多数人在这里不洗澡的。但岳茫在郎镇刚好赶上停电,也没洗成,不得不洗。
每天洗澡是后来才养成的习惯,岳茫是北方人,小时候一周去一次澡堂。洗完之后可以买一根三毛钱的冰棍。冬天冷,河冻结。一块木板两条铁片嵌套一个冰车,冰车的印子满河都是。有一个同学的哥哥,冬天滑冰,掉冰窟窿里淹死了。
岳茫那年十岁,去看了尸体。
这是九月,郭庄没烧,岳茫坐在厅堂里,因为发冷而浑身轻轻战栗。厅堂是这家人自己用的,只有一张桌子,靠墙一侧放着一张长沙发,对面放着九个凳子。
岳茫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吃饭了,五个人。两对情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另外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一直盯着手机看。岳茫脚步声很轻,坐在沙发里的两个女孩抬头看了看他。
明显有点好奇,眼神跟了过来。岳茫的菜摆在长桌子最末端,靠里,他拿出自己的碗筷,盛了饭。
一个女孩穿紫色冲锋衣,头上裹着一条羊毛披肩,也是才洗过澡的。澡堂里轻微的沐浴露香气应该就是她留下来的。
他吃饭非常慢,目光固定在桌子的某一点上,好似脱离当下。五个人离开之后又有人来。
女人刚把饭放嘴里就吐出来了。对面的男人装作没看见,女人重重放下碗,“饭没熟,比沙子还硬。”
男人不抬头,“高原上你还想怎样?那多吃点菜吧。”
女人生了气,声音提高,“几天没吃饭了。”
男人垂下眼睛,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放嘴里,“有的吃可以了。说让你去马代不去,非要来这里荡涤灵魂。可见文艺青年不是那么好装的。”女人呆了会儿,冷笑,“说的是,你年年往这跑,也见没多干净。”
男人没搭腔,顿了顿女人的声音又响起,“你吃吧,我回去吃饼干了。”她等了等,男人没有留她。于是她走了出去,又跟碗发了脾气,男人也没有理会。
岳茫眼角余光中出现一双粉红色的毛绒凉拖鞋。落地一轻一重,脚崴了。他举起塑料小杯子喝青稞酒,略侧了侧脸,看到没什么表情的卷发男人,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个戒圈。戒指很新,没有剐蹭。
男人倒像是常年在路上的,皮肤黝黑,左腕上的朱砂佛头发着暗哑的光。
吃完饭岳茫到村子里转了一圈。村子开发不多,路却是很好走的大块石板。天色渐渐暗下来,大片的青稞在风中摇摆,魅影幢幢。
回到房间岳茫脱了冲锋衣钻进床上的睡袋里。打开床头灯,拉开背包内袋,取出钱包。钱包很旧了,四角和对折的地方皮脱落得点点斑斑。他用拇指推开包,一个女孩子的小像端端正正地贴在透明插袋之中。
轻轻摩挲照片,岳茫把钱包放回去,取出一个棕色的牛皮笔记本。凌晨,他的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所有推理都导向同一个结局。同一个真相。
明乐失踪五年,有没有生还可能?
用自带的皮筋捆好,岳茫收起本子。看一下手表,十二点半。一小瓶高度白酒已经空了,他关灯睡觉。再次醒来的时候,岳茫下意识地按开手机。凌晨三点四十。他坐起来,脑子里有什么在剧烈地抽动,心脏好像要蹦出腔子。顿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一声尖叫吵醒的。
岳茫披上冲锋衣开门出去,看到一枚蛋黄一样的月亮。今日满客,房客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客房中出现轻微骚动。楼梯拐角处的灯下似有人,岳茫走过去。视角被院子里的车挡住。
绕过越野车,岳茫先看到一双脚。脚横在地上,一只裸着,另一脚套着一只粉色拖鞋。拖鞋上有一圈绒毛。
女人趴在地上,身子下面压着一滩深红的血。一个裹着黑色皮衣,穿毛绒睡裤的女孩子倒在旁边,身体在大幅痉挛,呼吸声急促如同惊涛拍岸。岳茫快步走近,从女孩子眼睛里看到一片彻骨的惊恐。
她双唇发紫,双眼已经无法聚焦。岳茫迅速翻遍她的衣兜,在睡衣兜里找到一瓶速效救心丸,倒出十粒,掰开下颚,压在她舌根之下。
客栈老板和老板娘裹着衣服跑过来,老板一看,大叫一声,立刻转过身,挡住了老板娘。说了几句藏语,老板娘急匆匆回屋了。老板喘着粗气看向岳茫,岳茫把黑皮衣的小姑娘交给他。
已经有人下楼来了,老板赶快走过去挡住客人的视线。一会儿岳茫听见他大声用汉话喊说:“没事,一个小姑娘心脏病犯了,已经救好了,救好了。”
慢慢寂静下来。穿黑色皮衣的小姑娘逐渐平稳。但是那个穿粉色拖鞋的女人,瞳孔放大,身体冰凉,一生已戛然而止。
老板听电话里警察吩咐的,保护现场,锁上大门,不许任何人出入。然后去找女人的老公。小老板娘跟一个帮工老妇人一起抬着黑皮衣女孩回了房间。
岳茫推开老板在尸体周围竖起的木板,点了根烟,在尸体和洗手池之间的夹角中蹲了下来。
死者就是下午在饭厅里碰到那个嫌饭不熟的女人。
岳茫的视线模糊在自己手指尖升腾起的烟雾中,一动不动望着尸体。
凌晨三点,女人轻轻推开门,高原之上月光溶溶,空气清凉。她披着一件厚针织衫,轻手轻脚地走到洗手池边。
她走得很慢,拖着受了伤的脚,一瘸一拐。
她的脸出现在洗手盆上方的镜子之中。镜子旁边的白色蜡烛火光在她脸上跃动。
忽然停电,楼板上嵌着的昏黄灯光一瞬全灭。她被黑暗包裹,寒毛陡立。烛光照亮一隅的镜子里,她的脸之后出现一个黑色身影。她来不及尖叫,一双秃鹫的尖喙一般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一把水果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她一声不响失去了生命,血从胸膛汩汩冒出来。黑影缓缓将她放倒在地,她趴着,她左脚上的拖鞋被踢开,尚柔软的手指被掰开,握住了一颗削了一半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