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花园》飞行者墓园

3、3

　　半个小时后赵铁锤决定不想小锤了，他得给自己找个窝，然后再在太阳下山前赶在别的猫之前去翻街角那个垃圾桶。他可是很忙的。

　　作为一个曾经是人的猫，他是有自尊的，他不能和其他的猫一样光着屁股在街上跑，他得找点东西穿啊。

　　下午的风在和煦的阳光中穿行着，几只麻雀在两层楼房的灰瓦上跳跃着，晾衣杆上的被单和衣服被风拂动，洁白的布料摆动着，摆动着，漏出藏在衣服后面的一双圆睁着的猫眼来，这双猫眼瞪得目眦欲裂，杀气腾腾。

　　一只屋顶上的麻雀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它扭头看到了一只凶巴巴不怀好意地盯着它的胖白猫。

　　“切，看什么看？”那只猫说。

　　于是麻雀吓得魂不附体一飞冲天。

　　吓跑了麻雀赵铁锤的心情也没好多少，因为他要去这家人的阳台上偷一件能遮住屁股的东西。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并不多——两条毛巾、一张床单、四条内裤、两件外套、七只袜子和一双鞋。赵铁锤感到了压力，他怎么说也曾经是个受小弟簇拥的人啊，现在居然沦落到要亲自偷裤子的地步。啊，不，就算他还是大佬赵铁锤，如果他正在裸奔，更不会让别人知道吧。这么想想，他心里就好受多了。

　　即将遭遇失窃的这家人只有一个孩子在家，小姑娘正坐在桌边看电视。在桌上放着一只仓鼠笼子，两只仓鼠本来正在嘴里塞着坚果嚼嚼嚼，忽然呆呆地看着阳台上那堆扭动的衣物看。

　　只见刚才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已经掉了一地，堆成了一座小山，在这座布山下，有一只白白的、毛茸茸的圆屁股正在扭来扭去，但脑袋和前爪似乎被缠住了，只有一条灰色的尾巴正扭捏地甩来甩去。

　　注意到了仓鼠的动作，小姑娘也看向了阳台，她很快皱了皱眉，凑了过去。而那只圆屁股的主人现在方才把自己从布堆里拔出来，用力过猛，像糯米团一样掉在地上弹了几弹。白胖猫身上裹着一条男式内裤，摔得晕头转向。

　　“啊，是猫！”窗子哗啦一声打开，女孩子站在窗前看着赵铁锤大喊，一边拨着手机。“猫在穿衣服啊！”

　　“借我用用，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你的。”赵铁锤叼着他的战利品跳下了阳台。

　　“爸爸，你的内裤被偷了耶。”女孩拿着手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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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铁锤将一条男式内裤裹在身上，穿是穿不了，只能勉强包住。他这才觉得感觉好了些，昂着头，走向街心花园等待晚餐降临。他感觉良好，像一个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才找回人类文明的电影里的英雄，接受着路两边猫咪们的注目礼。

　　现在赵铁锤的人生观已经二度刷新，猫不仅会笑，还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而且有自己的语言。当然这些语言在人类听来，大概是无声的，要么就是喵喵喵的。此刻那些原本花园中的原住民一个个蓬头垢面、赤身果体，他们张开嘴惊呼，然后纷纷窃窃私语。

　　猫咪们：“看，又有人类小孩造孽了，这种恶作剧真讨厌。”

　　“就是啊，你看看他，裹了条男人的内裤像一段香肠，真可怜。”

　　“在猫身上裹东西简直是暴行，他们以为我们像狗一样蠢！你看那只猫，还一脸高兴的样子，真可悲。”

　　是啊，猫是有语言的。赵铁锤早些时候就惊讶过了。不过他是不会和这些猫计较的，它们只是在嫉妒。恩，嫉妒。

　　他走着走着，花园中心的那座雕像就出现在他目光中了，忽然他肚子上一凉，他费了半天劲穿上去的内裤就这么掉了，是被另一只脚爪踩掉的。周围的野猫立刻哄笑起来，有几只笑得太用力居然从树上掉下来了。

　　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菜刀锤的裤子也不能乱扒。他怒从心头起猛一回头，只见一个圆脑袋杵在他面前，灰不拉几的，别说，还挺圆，比他现在的头还圆，比圆赵铁锤输了。除了头，眼睛也很圆。这圆头灰猫看着他，露出一种“帮了你是我应该做的不用谢我我叫雷锋”的表情。

　　然后就在赵铁锤考虑着先打头还是先踢你屁股的目光里，灰猫傻笑着看了看地上的内裤，对他说：“布布——”

　　不？赵铁锤低头一看，明白了，布，裤子是布做的。他似乎可以感到自己的额头爆出了青筋。

　　正处在抢食大战之前的平静的街心花园万籁俱静，突然从小树丛后面爆发了一起骚乱。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反正树叶和灰尘飞作一团，泥土和猫毛不断飞出来，猫的嚎叫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冒出来。等别的猫探出头来，这边已经打完了。

　　赵铁锤端坐在圆头灰猫身上，对手已经被打得像地毯一样服帖了。

　　“让你特么再扒劳资的裤子！”

　　圆头灰猫五官都缩成了一团，眯着眼睛道：“但是你为什么要穿裤子啊？那是人的东西啊，我们有皮毛啊。”

　　赵铁锤翻起了白眼。劳资是人！人！高等生物！懒得和你这种畜生计较。

　　圆头灰猫忽然想到了什么，它露出一种蠢得可怜的同情的表情：“我……我明白了，你屁股上的毛秃了！情有可原，我不会和你计较哒……嗷！”

　　接着圆头灰猫脑袋上多了一个包。

　　赵铁锤打完了以后接着想到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人还是猫？虽然很难以置信，但是这个问题现在和“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以及“生存，还是毁灭？”这两个问题一样重要。

　　他正琢磨着，花园里一阵骚乱，打眼一望，两个大妈拿着塑料袋往这边来了。群猫蠢蠢欲动，百米短跑的奥运会起跑线上的气氛不过如斯。赵铁锤一点都没犹豫，他弓起背把自己缩成一团，尾巴不断摇啊摇，瞪圆了眼睛准备冲向猫粮投放点。挨饿的感觉并不好，不管是人还是猫，以前也有过露宿街头食不果腹的时候，他吃过更糟糕的东西，老实说他早就过了这个为食谱纠结的阶段了。

　　但在冲刺之前，赵铁锤忽然想起自己的裤子来，又忙不迭回去穿裤子。他勉强把自己挤进裤管当中，滚了一圈，团起身子用前爪把多余的布料塞进裤腰。就在此时猫粮如暴雨一般从天而降，猫群从各个地方冲出，在缩小了体型的赵铁锤看来，两帮对砍冲过去的速度都没这个快。

　　于是他也上了，他上了！

　　然后他踩在了内裤的边料上把自己绊倒了。滴溜溜滚了几圈，停下来的时候内裤包在了他的头上。他气急败坏挣脱出脑袋来，正好看见圆头灰猫歪歪扭扭爬起来，扭着屁股跑向猫粮，刚凑上去，前面正在吃着的猫咆哮一声一巴掌把他扇回来了。圆头灰猫惨叫一声掉头就跑，一头扎进旁边的矮灌木里去了。

　　赵铁锤一边挣扎一边观察着猫群，试探是个很有技巧的学问，他知道试男人可以用钱，试女人可以用男人……或者女人，试猫也可以用猫粮。就在这群魔乱舞的场面里，他看到只有一只猫，乌云踏雪，眼睛是绿色的，身上的毛像钢针一样往上炸开，仿佛是站在一群猫中的老虎，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只眼睛，耳朵也缺了一块，似乎是打架的时候弄残的。这猫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上，看着这里，沉着又冷漠。对方也注意到了这里，和赵铁锤对望一眼，很快别过头去了。

　　赵铁锤好不容易摆脱了裤子跑到猫粮投放点的时候，那里基本上已经空了。“来晚了，老兄，明儿赶早吧！”其他猫说。但是地上还有一些余粮，看旁边几只猫的样子，似乎并不准备分享这些。他注意到其中一只橘猫，真是刚才把圆头灰猫打了的始作俑者。

　　想要从一个群体手中抢些什么，最好要有帮手。赵铁锤走向圆头灰猫，把这只藏头露尾的猫从灌木丛里拔了出来。

　　“喂，不想饿死就跟我一起把你的晚饭抢回来。”

　　“喵……我打不过。”圆头灰猫呲溜一下躲到了灌木丛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

　　“这次你缩着不去抢，下次你就会被抢，给劳资出来！”

　　这回圆头灰猫连头都不露了，气得赵铁锤无名火上升冲过去又削了他一顿。这东西是不指望了，他弓起背浑身的猫都炸开，连威胁的吼叫都没发出来就冲了过去。群猫先是被赵铁锤劈头盖脸打了一顿，接着被这只奇怪的猫不同寻常的气场吓了一跳，有的弓起背发出威胁的声音，有的直接跑了。赵铁锤才不管打架前要对吼是不是道上的规矩，也不管人是不是应该和猫较劲——反正他现在也是猫，完全没有不好意思扑上去就是一掌。

　　街心花园里这下翻天了，鸡飞狗跳狼烟四起，连喂猫的大妈都傻了。等这通群架打完，地上的猫粮都踢散了，猫也都打跑了。

　　晚饭没找落，赵铁锤有些泄气地叼着裤子四处乱逛，猫粮没了，第二选择只能去翻垃圾桶了。他绕过几棵树，却正好撞见了刚才树上那只独眼猫。他顿时有一种在尘世中见到了武林高手的感觉，这是一种很难解释的气势上的东西。

　　独眼猫自顾自吃着自己的晚餐，它抬眼看了一眼赵铁锤，漫不经心地一挥爪子，将一样东西滚了过来。定睛一看，是一只没了脑袋的死老鼠。

　　“来点？”

　　赵铁锤看了看老鼠，摇了摇头。

　　“看你这样子……以前是家猫吧？”独眼猫一副看你反应就知道你是哪种猫的样子，“敢单挑十多只猫，却不敢吃老鼠，呵呵。我不知道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但你来到了这儿就得接受事实。”

　　“这本就是一场梦，我倒不是很在乎。”

　　“你应该在乎，饿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独眼猫抓着另一只死老鼠，“猫就是活在当下的生物，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做一只流浪猫就该做流浪猫的事，我们不像人那么复杂，没什么放不下的架子。这就是生活。”

　　赵铁锤无语地看着这只猫，为什么他走到哪儿都能碰上这种整天神神叨叨的人和猫呢？不过这只猫有着异乎寻常的气质，可能是因为他从不吃猫粮，而保持着捕猎技巧的关系，确实是一只有资本神神叨叨的猫。他想了想，丢掉了裤子，连猫都不介意放飞自我，不过就是光腚，他又介意个啥呢。

　　此时大妈们喂完了猫，照常开始了喂猫社交，几个人互相聊了起来。其中一个大妈拿出了手机打开朋友圈道，“唉，你知道吗？前些天的虐猫事件，真是造孽啊！”

　　“噢哟，我知道呀！有人毒死了一群野猫，流浪猫多可怜，不喜欢就跑远点，还去下毒，良心被狗吃了哦。”

　　“你也看了新闻啦？那个虐猫的真是恶毒啊，把毒都下在包子里，整整一包丢给了流浪猫！你看，这是新闻。”

　　赵铁锤心里猛地一荡。他跳上大妈身边的长凳，伸长脖子看她们的手机。大妈把图片点开了，网友拍的照片没有加马赛克就发上来了，在一堆猫尸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天蹭他的脚的大肥猫的尸体。原来问题就出在那天买来的包子里。他记得卖包子的人，一个肥胖的老头，除非是那人演技太好，连自己都没瞧出来，要么就是他也不知道包子里有问题。

　　虽然赵铁锤还是恨得牙痒痒，但是现在成了这样子，还怎么去追查这件事？还有跟了他那么多年的小瘦子跟班，那小兔崽子的身世也是凄惨的，要不然，谁会踏上这条路啊。可一旦上了这条路，再想回头就不可能了。

　　此刻，圆头灰猫正哀怨地趴在地上，赵铁锤过去，这家伙便立刻站起来，露出地上的一小滩猫粮。

　　“你回来啦！”他高兴地说，“饿了吗？我把地上散着的猫粮捡回来了，快吃吧！”

　　“你呢？”赵铁锤想起来了。是了，他第一次遇见小瘦子跟班的时候，这小子给他的感觉，很像怂货灰猫。

　　“我不饿。”

　　赵铁锤冷哼一声，把猫粮归置归置，“这些是我抢来的第一批战利品。”

　　然后他划拉出一半给了灰猫，“我给你这些，吃了我的粮，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小弟，明白吗？”

　　“好哒大哥！”

　　“从今天开始，我叫布布。”

　　既然决定了做一只猫活在当下，就要有新的名字吧。布布很满意自己的新小弟。

　　天色将暗，其他挨了揍的猫刨着布布猫留下的内裤，“哟，这谁的呀，拿去垫窝吧。”

　　灰猫突然大声说：“放下我大哥的内裤，他屁股上的毛秃了！”

　　布布突然想宰了新小弟。在众猫大声的哄笑中，布布拉上了一张大佬脸，泡泡的脑袋上包上加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