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C病房区》西杳天冥

1、第 1 章

　　早晨六点五十分，靛蓝色的机车从公寓的停车场驶出，转弯后骑上津民大道，轰鸣声响，卷起了满路的落叶，直接糊了人行道上的流浪狗一脸。
　　流浪狗正在吃一截沾了土的热狗肠，冷不防天降数十枚暗器，惊得蹦地三尺高，忿忿朝远去的黑点狂吠几声，见罪魁祸首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才又低头从叶片中扒出早餐继续享用。
　　那名扰人……扰狗用餐的凶手完全没注意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径自向前疾驶，挡风镜后隐约能看到一对眯起的眼，目光穿过路边一整排树，落在大道右前方的象牙色建筑物──“嘉贤医院”四大橙字明晃晃地立在顶楼。
　　三百公尺、两百公尺、一百、五十……
　　机车无声减速拐上人行道，噌噌两下经过“员工停车区”的牌子，停在红白横杆前。
　　瘦长的手指伸进外套口袋，夹出员工证往条码机前一扫，横杆收到指令，慢腾腾地升起放行。
　　随便把车停到最近的空格，简宥明摘下安全帽，呼出憋在那狭小空间里的一口气，伸着懒腰下车，左手背包右手面包，一晃一晃地走进医院。

　　电梯前人挺多，简宥明排在只停单数层的电梯队伍尾，跟其他人一样数着秒数盯着数字变化，每个人的眼底都倒映着模糊的红字，像在等待某种仪式似的。
　　从背包中抽出水壶啜了一口，清凉的水滑进嘴里，湿润了干涩的喉咙，简宥明思考着前天小夜交班时的病人名单，周六之后他休了一天，不晓得过了一个周日后会有多大变动。
　　电梯抵达一楼，里头的人鱼贯而出，外边的人争先恐后要进去，顿时所有人挤成一团，当中一台轮椅被看护推的摇来晃去，上头老奶奶的鼻胃管跟着从右荡到左，再由左荡回去右，压根儿没固定好。
　　简宥明皱了皱眉，招手要看护到他这，他卸下背包，从暗袋里拿了枚别针，把鼻胃管别到衣服上，又向看护解释几句，才让出路给人过。
　　金属门早就关闭，简宥明变成下一轮第一位，瞅着电梯已经到五楼去，耸了耸肩，重按钮，身后新聚集一排人。
　　等待令人乏，简宥明面无表情地拆开面包外袋，咬下一口，甜得发腻的巧克力酱浸满门牙，淹过舌头直入咽喉，顿时把凉水带来的舒爽驱逐得一干二净。
　　简宥明皱眉，极短促的一下，快得他自己几乎没感觉。
　　酱料挺足，就是太甜了，下回还是买红豆的好。
　　电梯重返一楼，里边没人，简宥明率先进去，占了门口旁的位置，听别人喊几号帮着按楼层，最后发现这一趟就他一个要去七楼的。
　　门犹犹豫豫的关上，又在三、五楼停下，电梯负重刚减轻便有新的补上，所有人紧盯向上滚动的箭头，仿佛它会因此跑快点。
　　想当然尔，一切尽是错觉。

　　七楼。
　　钻出电梯，脚步声回荡在无人的交谊厅，更显得此处空旷。
　　迈开步伐，恰巧楼梯间走出一位工友，捧着新送来的报纸要更换，简宥明朝人微笑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后便进到单位去。
　　“学弟早。”站在走道、正处理点滴软袋的大夜班护士朝他偏了偏头。
　　简宥明用拿着面包的手挥了辉：“学姊早安。”
　　“又吃面包？多不营养啊。”
　　简宥明摊手：“昨晚买的，到今天，非吃不可，不过有点甜过头了。”
　　那护士无奈地摇头：“以后早餐吃咸的好，少吃那么甜的玩意儿。”
　　简宥明笑了：“知道啦学姊，我先去换衣服了。”

　　整装完毕，简宥明回到护理站内继续吃那甜得要命的面包，边吃边翻交班本，提笔往纸上记重点。
　　八月过去，九月来临，班次轮流转，他也从小夜班换到白班，这周排到的是第五段。
　　身后刮起一阵风，左手边的椅子呼拉一声坐进人，冒着热气的塑料袋甩上桌，豆浆蛋饼险些翻倒，来人眼明手快，扶住了岌岌可危的杯子，免除一场“豆浆池蛋饼山”的危机。
　　简宥明面不改色：“小心。”
　　“知啦。”唐瑾拍拍他的肩，道：“学长替我看着下哈，去换衣服。”
　　简宥明嘴角抽了抽，这个点谁特么偷妳早饭？

　　唐瑾回来时简宥明也吃完了面包，正用清水冲淡舌尖挥之不去的腻。
　　唐瑾嘿嘿一笑道：“学长吃这么甜，小心蛀牙啊。”
　　简宥明起身去扔垃圾，经过人时无奈地斜了一眼：“谁晓得新款甜成这样……算了，大不了我今天不订饮料。”
　　唐瑾：“……”
　　唐瑾：“用不用这么极端啊……？”
　　简宥明摇摇水壶，里头半瓶水滴咚滴咚响。 “反正有水，渴不死人，又不是没饮料就人生无望了。”
　　唐瑾没再答他，眼看七点快二十，早餐一口未动，比起继续这没营养的对话，坐下吃饭显然是个比较明智的选择。

　　简宥明推了工作车到耗材室，熟门熟路地整车、拿药，看笔记上有六床血糖要验，索性把一台血糖机也放车上，才把工作车推回护理站充电，人也回座查看医嘱。
　　单位门口出现几道人影，个个背个大包，包包头盘的死紧，最前边一个老师领着走，好似母鸡带小鸡。
　　新一个月，连实习生都换新的一批了。
　　行经护理站，老师扬起手，学生们整齐划一地喊道：“学姊早！”
　　简宥明抬头，朝她们眨了下眼睛。
　　一个学生看见了，马上反应过来：“学、学长好！”
　　其他学生：“学……长好！”
　　简宥明：“……”
　　为什么就他的招呼打得特别像录音带卡带似的？
　　这话当然是憋在心里的，他只朝那些女学生笑了下，道声学妹早，就又低头去处理自己的事。
　　再抬头，学生们都换好衣服，正聚集在老师身边听关于单位环境的讲解。
　　真挺像母鸡带小鸡的。

　　“喂喂，你不是对女孩子没兴趣吗？少对纯良少女们暗送秋波啊！”唐瑾咬着吸管，口齿不清道：“干嘛笑成这样？”
　　“笑成怎样了？”简宥明挑挑眉：“我这是礼貌温柔的微笑。”
　　唐瑾白眼：“我只觉得恶寒……好像不打招呼你就要虐她们一样。”
　　听见这话，简宥明可不服了：“我什么时候虐过学妹啦？我对每一批实习生不都是温谦有礼、有问必答、谆谆教诲吗？哪像你，老在给药时抛出题目，害学生只要当下答不上来，手抖得好比筛糠。”
　　唐瑾继续白眼、咬吸管：“我这是以题磨练心志，懂不？”
　　是是是，然后拍着学妹的肩说“没关系，会去查一查，要记起来，明白吗”。简宥明腹诽道。
　　他没再跟唐瑾打嘴仗，因为大夜班护士已经拿着交班本坐到他旁边了，眼神是典型的“快让我交班，我要回去睡他个昏天黑地了。”

　　“叮──当──”

　　八点，准时打钟。
　　大夜护士们总算交班完毕，绷紧了近九小时的神经顷刻间放松，个个成了耗尽电力的机器人，瘫在椅子一动不动，然没几秒又马上离座，接连去到更衣室换下护士服。
　　老师依然在带学生熟悉环境，小鸡们露出紧张又懵懂的神情，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不绝于耳，深怕一不留神就漏了重点。
　　简宥明推着血压计，不疾不徐的走过，脚步一转，进了21号病房。
　　这间房间中央是一个大柜子，将一间四人房隔成两边，然事实上，这一区的四人房都是从双人房打通而来的。
　　也因此，整个房间并不会太壅挤，反倒算得上宽敞。
　　早晨的阳光既温暖，又温柔，透过薄薄的窗帘照在21C床病人的棉被上，如若是天使伸出了双手，无声鼓励与病魔抗争着的灵魂。
　　“早安，换班啰。”简宥明抽掉大夜班的名牌，换上自己的：“替您量个血压，请放轻松。”
　　当他的眼角余光扫过这床主治医师的名字时，他的眼底忽地闪过一丝苦恼，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