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绮梦》夕崖

1、初相逢，相恋相约

　　正值阳春三月，细雨如丝如缕密密斜织，街上行人步履匆匆。
　　一家书店门口，一名芳信韶华少女收拢雨伞，悠悠然理了理沾着雨珠的鬓发，往店内走去，静谧斗室霎时如繁花绽放，春意盈盈。
　　对于众人的打量，少女已习以为常，亦能泰然处之。她从书架拿了一本外文书籍，找了个座位坐下慢慢品阅。
　　这是城内最大的书店，搜罗了不少国内外经典巨著，许多书籍是不卖的，只能花钱看，引得不少学子把空闲时间都交付在这里。
　　正享受着安静的阅读之乐，邻桌几名学子小声的讨论传入耳际，说的正是时局。
　　“……日前段总理出走天津，内阁只怕又要乱起来。”
　　“我父亲与人说话时，我偷听了两句，说是为了与德国绝交，黎总统没允，所以段总理一气之下才辞职。”
　　“欧洲正打得如火如荼，德国无法顾及中国，此时与德国绝交，甚至宣战，时机正好。”
　　话音如泉水泠泠般疏朗清越，苏绮梦忍不住侧首看了过去。
　　对方敏锐回视，苏绮梦从他狭长冷清的眼眸中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惊艳，她微笑颔首，以示礼貌。对方微怔，很快回神，亦回以一笑。
　　“宜白，你这话说得我心头火热，可惜那些当权者早就被压弯了脊梁，只会窝里斗。”
　　“国家积弱，军阀争权各自为政，我等只是学生，当引弓蓄势，以待来日。”
　　“正是，宜白此言有理。”
　　……
　　他们看书不再说话，苏绮梦也渐渐沉浸到书本之中，不知不觉已至正午。她起身收拾，记下页码，将书还回书架。
　　绵绵细雨渐成滂沱之势，街道两边站满了未带伞的行人，借着屋檐暂避，聊胜于无。
　　苏绮梦撑开雨伞，一朵清丽白茶在紫色油布上烈烈绽放，一身素净学生装的她站在伞下，宛如出水芙蓉，生生逼退了混沌浊世滚滚红尘，带着岁月静好的娴雅，令人禁不住柔软了心肠。
　　“绮梦，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快跟我走，你家出事了。”
　　恬柔的气氛陡然被打破，就像舒缓的乐章因断弦戛然而止，令人心中发紧不安。
　　来人是一名妙龄女子，穿着素淡旗袍，看见苏绮梦眼睛一亮，拉着她便要走。
　　苏绮梦闻言神色微变，跟着她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脚步，回头走向站在书店门口的那几名学子。
　　“你没带伞吧，我跟朋友共用一把，这把借给你。”
　　说完便把手中的伞交给对方。
　　卓宜白愣神，他的朋友机灵地接过雨伞，笑着向她道谢。卓宜白回过神，正要说话，她已经转身往雨里去。
　　那等着的女子赶紧过来把苏绮梦拉到伞下，临走前不住地打量卓宜白，一脸好奇。终究有事，她们没多留，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卓宜白皱着眉，一脸懊恼，刚刚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实在太失礼。
　　同伴暧昧地调笑：“宜白，我掐指一算，你今天命犯桃花，可要当心哦。”
　　另一名同伴摇头笑道：“咱们风度翩翩洒脱俊逸的卓大才子今天表现实在大失水准。”
　　“自古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如此失态我等应当理解。”
　　说完几人都笑了。
　　“人家就是送把伞，我可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你们这样猜疑未免太过狂狼。”卓宜白垂下眼眸，淡然一笑，“你们就呆着吧，我先走了。”
　　说完，撑着伞施施然走进雨里，不顾同伴大呼不讲义气，头也不回挥挥手作别。雨滴打在伞上，顺着伞檐滴落，终究在他心湖荡开一道道涟漪。
　　美好的邂逅如诗如画，被撩动的心弦时而在不经意间轻颤飞扬，目光不自觉在市井书肆徘徊游荡，遗恨芳踪无处寻觅，不禁怅然若失。
　　之后，又逢休息日，卓宜白再次走进那家书店，终于在角落找到了那道清丽身影。
　　她上身穿着嫩绿色对襟短褂，下身一袭白色褶裙，两条辫子安静地垂在胸前，颈上戴着珍珠项链，白皙的面颊如三月桃花，点漆的眸子似墨玉琉璃，羽睫微颤，红唇轻启，正入神地看着手中的书，如一朵青莲遗世独立。
　　他握着雨伞的手微微发潮，不知不觉已走到她身前。
　　身侧的影子久久未动，苏绮梦抬头看去，见到一身长衫的卓宜白，脸颊不禁微微泛红。
　　上次实在太过冲动，大庭广众之下，与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搭话，甚至借伞给他，实在有些孟浪。事后她每每想起总会脸红羞愧，生怕对方觉得自己不矜持不自重。
　　“上次多谢小姐借伞。”卓宜白不善与女子交谈，虽然已经是新时代，男女大防不如前朝严肃，但风气开放并不是一日之功，双方不免有些拘谨。
　　“不用谢，”苏绮梦抬头看他，正好迎上他的视线，见他眼中并无恶感，心中稍安，“上次雨势太大，而我又刚好多出一把伞……”
　　她本想解释自己借伞只是顺手所为，并不是多大的事，可又想到那么多人没伞，可她却单单只借给他，少女心事昭然若揭。
　　“嗯，上次匆匆一面，还未请教小姐姓名，在下卓宜白，在东山中学就读。”见她窘迫，卓宜白生涩地转移话题。
　　“我叫苏绮梦，在文秀女子中学读书。”
　　两人交换姓名，气氛稍稍缓和。
　　苏绮梦瞥见他手里拿着雨伞，再看看外头暖阳高照，心头倏然似被春风拂过，笑意染上眉梢。
　　“你是来还伞的？”
　　卓宜白默然片刻，把雨伞递过去，说道：“我来看书，没想到有幸遇上你，趁此机会归还雨伞，以及道谢。”
　　“你不知道会遇上我，为何带着伞？”
　　苏绮梦想到他大太阳底下一路拿着雨伞，只怕受了不少笑话，心中有些不解，再看他清冷俊美的面容，便感觉多了几分赤诚痴憨，紧张感褪去不少，多了几分亲近。
　　“虽不确定，但我预感还会遇见你，所以带着。”
　　期盼相逢，笃定这场缘分不止于此,有着少年人的一厢情愿。
　　两人一时无话，面对面坐着看书，静默的空气在低首抬眉眼波流转间氤氲着暧昧的芬芳，熏熏然欲使人沉醉。
　　此后每一个休息日，两人便在这间小小书肆相聚，无言的情愫心照不宣，谈论的话题不再拘谨生涩，自然而然涉及对方的日常生活及所思所想。
　　“那天，你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初次见面时，她被朋友慌忙拉走，说是家里出事了。他一直牵挂心中，此时才问出口。
　　苏绮梦一怔，反应过来，眼中露出无奈：“我家在上海的一批船货被拦截，我大哥前去处理，被上海警察厅给扣留，那天消息传回来，我父亲气急病倒，依玲去我家找我，刚好撞上，所以急忙来通知我。”
　　“那现在情况如何？”
　　“父亲已有所好转，在家休养，二哥已经去上海交涉……不搜刮一些好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
　　卓宜白闻言沉默良久，叹道：“乱世多艰，牛鬼蛇神当道，百姓深受苦楚。”
　　“是啊，我家还算小有资产，被为难也就是破财消灾，穷苦老百姓若被为难，能付出的也就是一条命罢了。乱世人如草芥，生命，财产，尊严，一切，都没有保障。古语云，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只是，生在当世，莫可奈何。”
　　此刻的苏绮梦神色悲悯，纯洁无垢的眸子染上愁绪，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通透与成熟。
　　她该是恬静出尘的青莲，无端被卷进红尘的纷扰，想筑就一方堡垒，将乱世风雨阻挡在外，让她自在盛开，款款轻舞。可是现实的他却是如此无力。
　　卓宜白握住她的手，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我决定参加讲武堂的考核。”
　　说出此话，他心中蓦地一宽，感觉整个世界都分外辽阔，憋在胸口的郁气终于得以舒展。
　　苏绮梦面色一怔，认真打量他的神色，知道他不是说笑，心中滋味一时复杂难言。
　　“你是有志气的人，初见时我就能确定，做这个决定我并不意外。”只是那注定是一条鲜血铺就的修罗道，她只能为他心痛，却不能阻拦他，不能让他丧失勇气。
　　“家国破碎，正是用人之际，可百无一用是书生，”卓宜白目光无奈，沉声道，“这世道，想做点什么，还得有所依仗。”
　　“你打算去多久？”
　　卓宜白放下她的手，看向远处的连绵屋脊白墙黛瓦，声线微紧：“在讲武堂我最多待三年，只是……”
　　苏绮梦明白他的未尽之语，从军不是简单的事，往后多的是身不由己的时候，所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走上这条路，迟早要上战场，死亡随时可能降临。
　　“斗室难容丈夫之志，你有抱负，我又岂会拖你后腿？”苏绮梦敛去愁容，嘴角抿出一个微笑，“你安心去吧。”
　　“我会给你写信，无论如何，三年后我肯定回来，到时候……”卓宜白凝视着她粉白的面颊，喉头滚动，心中难舍这份情缘，担心变故，却又不愿自私地以空洞的诺言束缚她。
　　苏绮梦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握住他的手，缓缓一笑：“放心，我会等你回来。”
　　得了这句话，卓宜白心中大定。
　　年轻的心，总以为世上没什么是不能战胜的，以为不变的真心无坚不摧，却不知道，繁芜人世，变故无处不在。没有力量的爱情只能在时间的洪流中颠沛流离挣扎求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