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隐的将军》夕崖

1、落水的姑娘救不救

　　正值谷雨，乍暖还寒。
　　清晨的靠山村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时而传出鸡鸣犬吠之声，寂静的山村越显清幽。当太阳初升时，靠近山脚的一间木屋吱呀打开了门。
　　门内走出一大汉，身高九尺，穿着褐色短葛，手臂上隆起结实的肌肉，足见高大威猛，身强体壮。
　　他背起背篓，拿着弓箭便出了院子，院门随意一关，也不锁上。
　　上山路上碰见放牛回来的村长。
　　“青山，打猎去啊。”村长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厉青山沉默惯了，不擅长寒暄，点了点头便算是回应。
　　“吃早饭了没呢？”村长知晓他脾性，并不介意，仍旧笑眯眯地。
　　“吃了，三叔吃了吗？”
　　“还没呢，这就回去吃。一早就伺候这老伙计，地里一天的活计得多劳动它呢，可不敢怠慢。”村长笑得一脸满足。
　　战乱刚过，好容易日子好过些，全家抠抠搜搜才凑足银两买了这头大黄牛，村长宝贝得紧。
　　厉青山听闻他还没吃，从背篓中取出一张烧饼递过去。
　　村长见这上好的白面做的烧饼，忍不住淌口水，赶紧转开视线，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这就回去，家里粥都煮好了……”
　　“拿着吧，三叔不用客气，带回去吃。”厉青山也不多留，说完便往山上去了。
　　村长望着厉青山远去的背影，半晌，叹息一声：“该给他说个媳妇的……”一个人过日子也太孤单了些。
　　厉青山跟他是出了五服的族亲。十几年前，天下战乱，民不聊生，靠山村十室九空，不是死于战争就是死于饥荒，现在的村民大多是天下平定后牵进来的。
　　厉青山离开村子时才十三四岁，家人都死绝了，本也以为他大约要死在外面。谁知道三个月前，他不声不响居然回来了。只是整个人从身量到气质改变巨大，要不是长相酷似他爹，村长都不敢认。
　　也不知道在外头娶没娶媳妇，回头让老婆子上点心，这没婆娘过日子就是不经心，上好的白面哪能这么糟蹋！
　　村长心疼地摸着烧饼，牵着牛慢悠悠回家了。
　　厉青山在山上晃荡了一天，随手猎了两只兔子，一只山鸡，捡了半框蘑菇，等太阳下山，他也就下山了。
　　山脚流淌着一条河，河面宽阔，河边铺着一块块宽石板，村民平日在河边洗衣挑水，倒也方便。
　　厉青山每次下山都会趁着天色昏暗，跳入水中洗漱一番，村民此时一般都已归家，倒也无人打扰他。
　　只是今日却是不同。远远便望见河边坐着一个人，看身形打扮是位年轻姑娘。
　　她侧身坐在河边的石板上，似乎在哭泣，一边抽泣一边拭泪，甚是凄凉。
　　厉青山停下脚步，不好走近。许是谁家姑娘白日里受了气，躲在这无人处哭一哭，消了气也就好了。
　　看看天色，估摸她片刻后便该回家，他倒也不缺耐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天色越发昏暗，四周树木只能看见模糊轮廓。
　　对着天边想了半天心事，厉青山回过神转头想看那女子走了没有，却见她正好站起身。心想总算哭完了，该回家了吧。
　　冷不防听见噗通一声，厉青山一怔，那姑娘跳河了。
　　未及多想，厉青山拔腿便往前冲，只是到了河边又猛地刹住，心想：这姑娘兴许和我一般想法，只是趁着无人洗漱一番，我这般下去岂不是唐突了？
　　思量间，水中那姑娘已往河中央游去。
　　天色暗沉，只见水中的人影越来越远，直至河水即将淹没她脖子，厉青山终于确定她是要寻短见，立刻跳进河里，直往她游去。
　　天色太暗，水下什么也看不清，厉青山有些后悔刚刚的犹豫。女子名节固然要紧，可跟命比起来，却不算什么，即便不确定，也该先救下再说。
　　“姑娘！”他一边喊一边凝神听，尽管她立志寻死，可在水下窒息之时也会竭力挣扎，这是本能。
　　等寻到那姑娘时，她已全然昏迷。
　　厉青山一颗心直往下沉，冷着脸把她拖上岸。
　　住得近些的村民大约听见动静，三三两两跑到岸边查看，见是姑娘投水了，惊得吵嚷起来。靠山村一年到头难得发生几件大事，这事很快传开，赶来河边看热闹的更多了。
　　“这不是陶家的小丫头吗！怎的投水了？”
　　“可怜见的，还不是被她无良的兄嫂逼的？”
　　“怎的，难不成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有不知情的好奇追问。
　　“说是要卖给镇上的吴老爷呢……”
　　“啥？那个死了八个姨太太的吴老爷？”
　　“可不就是吗？听说吴老爷愿出五十两银子呢，这过了门就是第九房姨太太，日后穿金戴银，坐等着享福呢。”
　　“你可拉倒吧，吴老爷都五十三了，不说能享几年福，只说过门后小命都不知保得住保不住……”
　　“哎，说什么过门后，眼下可不是已经被阎王爷招去了嘛。”
　　对于各种议论，厉青山置若罔闻，一心想着救人。从前在军中听军医讲过急救落水之人的诀窍，虽有些惊世骇俗，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按压胸腔，口对口呼吸，如此反复。
　　却不知此举惊掉了一众围观者的眼珠，惊呼声议论声嗡嗡一片。
　　“哎呀！这是干什么！快把他拉开！拉开！”
　　“你敢你上啊，他块头这么大，上去还不被他按着打？”
　　“缺德的，要死的人都不放过……可怜……”
　　“莫不是疯了吧……”
　　“快去喊陶老大来，这汉子占叶子便宜哩！可不能让他跑了！”
　　众人忙乱吵嚷，喊人的，拉扯的，不可开交。
　　正在这时，躺在地上的陶姑娘喷出好大一口水，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原来被众人看做必死的人竟然活过来了，大伙儿惊异不已。
　　厉青山忙活半天，见真的救活了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对从前的那位老军医越发钦佩。
　　人既然救活了，他也不打算多留，正要起身离开，不想腰带被人攥住了。
　　才被他救活的姑娘一边咳嗽着一边直勾勾盯着他，手里正攥着他的腰带，明明浑身力竭虚弱不堪，却愣是打着颤也不松手。
　　厉青山此刻理智回笼，方才村民的只言片语也翻上心头。他总算意识到，人虽然救活了，但他也摊上了大麻烦。
　　无论如何，还是该解释一下。他抱拳冲姑娘说道：“姑娘，某方才所为，虽与礼不合，但人命关天，所幸此急救之术确有奇效，得保姑娘性命。某不贪这救命之功，也请勿怪失礼之处。”
　　他声音洪亮，义正词严，通身气势令人不敢质疑。周围窃窃私语的村民虽心里犯嘀咕，却也不敢再嚼舌。
　　厉青山说完，手上一用力，扯开姑娘的手，脱身便要离开。那姑娘冷不防被扯开，惶惶急急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跃而起，张手便死死抱住了他的腿，竟呜呜便哭开了，哭声委屈不已，令人心酸。
　　厉青山活了将近三十年，从没见过这阵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按说他该生气的，可人家姑娘已经这么惨了，他实在气不起来。
　　正好此时，那姑娘的家人到了。
　　陶老大听到消息时，心里只当这丫头已经没了，心里又是恨又是疼。人都道他心狠，可他难道没有为妹子打算吗？难得她长得跟朵花似的，嫁给庄稼汉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岂不是生生糟蹋了？吴老爷虽说年纪大了，可人家家底殷实啊，嫁过去实实在在的吃喝不愁，以后生个一儿半女，一辈子的福气享之不尽。可那傻丫头愣是把这好事往外推，还跑去投了河，这让他找谁说理去。
　　一边痛一边悔，陶老大到河边时，才知道妹子又活过来了，心里一松，同时怒火上涌，急忙跑过去，拉住她就训：“死丫头，你长能耐了！竟敢去投河！丢人现眼！跟我回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那姑娘被拉扯着喝骂着，越发慌乱，紧紧抱着厉青山的腿，嘶哑的声音咿咿呀呀一通胡言乱语，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周围的人被她惊呆了，纷纷猜测她是丢了魂还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心里虽有猜测，谁都不敢开口说破。
　　天色已然黑透，夜里的风凉飕飕的，气氛有些凝滞，众人不免有些不自在。
　　“先回去吧，明天去镇上请个大夫看看，这样子是惊着了，吃两服药许就好了。大家也都散了吧，明天地里还有活，早点歇着去。”村长最后站出来，把大家伙打发了。
　　留在河边的只剩下陶家兄妹，被抱着腿走不了的厉青山，以及村长。
　　陶老大倒是想把妹子拉回去，可她抱着人家厉青山不撒手，也不知道这丫头哪来那么大力气，他愣是拿她没辙。
　　厉青山见这样不是个事，狠狠心，不顾她哭闹，硬是把她双臂拉开，刚把腿解放出来，陶姑娘又扒上了他的胳臂。许是心里着急，陶姑娘这回终于把舌头撸顺溜了，吐出的话倒是能听清，可是……
　　“主人，别丢下我，主人，别丢下我……”反反复复就这两句，还不如不说，听得人心里不得劲。
　　“赶紧拉回去，明天一早送去镇上看看，千万别耽搁了。”村长说完，叹息着走了。还说啥，明显的，这丫头脑子坏掉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真是可惜了。
　　厉青山心里有些沉重，若是早些制止她，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眼看着陶姑娘被她哥拉着，一边走一边扭着头冲他伸手，试图往他这边来，厉青山暗叹口气，站在那里久久不动，目送着两人越走越远，风中传来那姑娘委屈的呜呜咽咽声。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静静地洗了澡，背上背篓，拿了弓箭，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