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纷飞，一路向北》龟心似贱

3、003

　　忘了那是什么时候，无意中听到电台里的天气预报，二十三个省、四个直辖市、五个自治区与两个特别行政区……不同的地方，天气竟然也千变万化。可是，当我低头回想起一路走来的天空，却发现，关于过去的记忆，竟只有一片潮湿的阴霾。
　　或者，那般不堪回首的过去，应该称之为童年。
　　在我渐渐开始懂事的时候，对自己最深刻的了解，便是私生子的身份。
　　我没有爸爸——或者，是有的。但是他并不像平常家庭组合那样，占据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因为，他已经在另一个家庭中担当此任。
　　我有一个非常年轻而且冲动的妈妈，这一点从她不管不顾没有任何名分也要生下我便可以看得出来。在我更懂事一些的时候，我隐隐了解到，她还是个有点清高的女人，因为她坚持认为生下我，是她勇敢爱情的骄傲体现。所以她拒绝接受豪宅的圈养，抱着我连夜跑了出来，没有投靠任何一个亲戚朋友，硬是在永安街扎下根来。
　　如果我不是李清微的儿子，或许有可能会赞叹她泼辣而纯粹的爱情。可是，我是她爱情故事里拿来争夺名分的筹码，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无法原谅因为她的任性妄为带给我窒息而绝望的命运。
　　李清微整日沉浸在她的爱情争斗中，而我，渐渐从他人莫名鄙夷的目光中，变得敏感而脆弱。那是我之于人言可畏的社会，最基本的理解——有时候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人们就是有理由谴责你，好像个个都是替天行道的义士。
　　他们也用同样的目光对付李清微，特别是那些容颜惨淡的半老徐娘，打量她的目光闪着诡谲的盘算。老女人的嫉妒与浮想联翩扭曲到几点，李清微又恰好符合她们的恶俗口味——漂亮年轻的女子独自领着一个小儿子，是被人骗大了肚子又被甩了吧！
　　对于这些人并未善意的注视，李清微的表现是根本不予理会。她心安理得地穿着吊带裙，画鲜艳的妆，频繁地抽烟买啤酒，放肆而不屑……这样的她自然招来流言不断，但我渐渐发现，那些背后嚼舌的人，其实是害怕她的。
　　我注意过好几次，不管永安街有多少无所事事的人在街口聚集，只要李清微走过去，哪怕是最泼辣的妇女，也会立刻噤声，不发一言。
　　尽管我知道，当她离开以后，那些人的议论声便可以将整条街覆盖。可是，她在经过众人时无人敢惹的气场让我明白，人们在对不了解的事物面前，存在着天然的恐惧。
　　后来，我有样学样，用冷漠寡言掩盖心中的恐惧不安。果然，在你渐渐将自己伪装得无法揣测之后，会让他人找不到攻击的破绽。永安街那些最开始跟着大人们一同对我表示不屑的孩子们，竟在这种无声的镇压下，对我充满了畏惧。甚至于，哪怕一走一过时不经意被我看了一眼，便立刻吓得跑回了屋子。
　　只有那些缺乏保护的人，才会自学成才，学会保护自己。
　　那些因为害怕而钻进父母怀里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有些人即使恐惧到极点，也只能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独自撑下来。因为，他没有地方可以躲。
　　我知道，李清微之所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整天逍遥自在，不过是因为，她在乎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她一直在等，像是一个等待前线战况的君王，任凭前方的人厮杀流血，她只要最后的结果。
　　而这关乎胜败的等待何其煎熬，每一天的日出到日落，对别人来说可能只是十几个小时，而在李清微眼里，却像是一生那样漫长。
　　在等待中，她从一开始的信笃定自信，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顺着窗外望去的眼神，开始被深深浅浅的落寞覆盖。再后来，她喜怒无常到极点，有时候看着我，会生出一股异常温暖的软弱，可是下一秒，所有温情都从眼底抽离，目光里满是尖刻的恼怒。
　　在她终于开始发飙的时候，我也已经学会了冷眼旁观。她不让我喊她妈妈，那我就不喊。我饿了就自己找东西吃，身体不舒服就去抽屉里翻止痛药……同一屋檐下的母与子，彼此间没有任何相依为命，对视的眼神里甚至在深深地怨恨着彼此。
　　我不知道再继续下去，李清微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会精神分裂还是得忧郁症？而事实上，在正常的精神领域即将抵达极限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陆天尧，我非合法意义上的合法父亲，李清微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
　　他出现在一个极为平常的上午。我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折着纸飞机，听到外面传来慢条斯理的敲门声，客厅里的李清微再自然不过地走过去开门——然后，我就看到了至今仍另我唏嘘不已的一幕——
　　李清微刚把门打开，一只手便伸过来，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紧接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进来，脸上面无表情，眉宇间透着与生俱来的凶狠。
　　那是我记忆里，对陆天尧第一次有了完整且深刻的印象，他让我想起了香港电影里那些杀人如麻的□□大佬，可以一眼不眨地除掉任何他看着不顺眼的人。
　　多年以后，陆天尧在我面前，已经颓败的不成样子，脸上再没有那样冷酷不羁的表情，他却笑着对我说：“陆连城，你终于费尽心机扳倒我，可你想过没有，现在的你，就是从前的我。”
　　而此刻，面对着狰狞残暴的陆天尧，我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他那样的相像。
　　他一只手仍然紧紧掐着李清微，毫不费力就让她生不如死——就好像这么多年，李清微自以为拿着必胜的筹码出逃，可是她得到的，却是日夜等待的煎熬。对陆天尧来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找不到，只有他想找还是不想找。
　　在李清微渐渐挣扎不动的时候，陆天尧终于松开手，接着姿态优雅地坐在沙发上，目光突然朝我看了过来，看不出任何感情。不知道是出于哪种情绪，我并没有因为畏惧而别开眼，反而不自觉抬起了下巴，跟他对视。
　　陆天尧突然笑了，目光里有种诡异的认可。
　　挣扎许久终于将呼吸调整顺畅的李清微，忽然一把拉过我，冲着陆天尧谆谆善诱：“快，叫爸爸。”

　　爸爸？
　　潜伏在内心的小叛逆让我对这个称呼非常不屑，我死咬着嘴唇，无论李清微怎样逼迫，就是不叫。
　　陆天尧看起来并不生气，他甚至弯下腰来凑到我面前，笑着对我说：“陆连城，不管你有天大的不情愿，有一个事实永远改变不了，你是我陆天尧的儿子。”
　　我承认，陆天尧的声音有种天然的威慑力，让我无法忽略。
　　可是，纵然我是他儿子，李清微却依然无法成为他的妻子。但她并不在意，好像曾经跟他锋芒对抗只为功德圆满的理想，在历经漫长而无望的等待过后已经顿悟，仅凭自己的斤两，根本无法与陆天尧抗衡。在他面前，她所有的手段都像小丑的滑稽表演，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对他却无从捉摸。
　　或许是一切都看透，李清微再不像从前那样骄纵放肆，她还是喜欢抽烟喝酒，可是眼神里的凌厉与无畏，已消失殆尽。
　　从那以后，陆天尧偶尔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有时候是课间休息，又或者我坐在街口发呆的时候……他每一次来，必定会停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我，等到我发现他，目光丝毫不肯退让地对视，彼此间的高高在上没有父子辈分的界定，好像只是两个男人在无声地较量。
　　他从不跟我说话，好像每次出现只为了看我一眼，看完之后，丢给我一大包玩具食物便开着车子离开。那些东西在我眼里，跟他第一次宣告我是他儿子一样，都带着强硬且不得不接受的宿命意味，而没有任何情感上的亲密。
　　可是，不管我们的关系看上去多么奇特，李清微却对我说：“如果不是出于爱，陆天尧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来看你！”她摸着我的头，脸上甚至有些嫉妒：“就算他不爱我，他也是爱你的。”
　　我却无法从这份爱里，感受到任何温暖。
　　记得那一次，学校里一个小霸王似地的人物看我不顺眼，率领他的亲卫队，在放学路上堵住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陆天尧正好在一旁，整个人靠在车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冷冷地盯着我看。
　　对方人多势众，我不知道自己是太过害怕还是怎么的，竟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希望陆天尧会过来，希望他能帮我驱散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可是，我等了很久，那帮人骂得话也越来越凶，陆天尧却始终冷眼旁观。
　　极度的失望过后，是对自己的嘲讽——你居然希望他来帮你？希望他是你“爸爸”？希望他是真的爱你？
　　巨大的愤怒升腾而起，在小霸王伸手推了我一把的时候，我猛地扑过去，将他撞倒在地，接着整个人骑在他身上，像发狂的困兽一样，劈头盖脸将他一顿猛打……周围的声音我都听不见，是否有人在混乱中加入战局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压抑已久的愤怒被释放开来，怎么都停不下来。
　　视线在搜罗到那半块砖头的时候，我发红的眼睛全然没有料想所谓的后果，仅仅是凭借下意识的动作便挥手砸了过去，当小霸王满脸是血倒在我面前的时候，一切喧嚣止息。
　　我站起身，看着溅在衣服上的血，感觉到的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回头再看陆天尧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他嘴角上扬了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