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花开》冰雅

8、第八章

　　我在床边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弄堂里渐渐热闹起来，有黄鱼车铃铛响起的声音，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天亮了。
　　然而我没有看到江恺峰回来，有几次他们家木门响起，我惊慌地冲到窗边，却发现不过是江家其他人出入。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一夜没睡，脑袋沉重到无法思考，也没有吃早饭的胃口，于是换好衣服，准备上学。
　　走到门口，赫然看到矮檐低下站了个人，我惊了一惊，书包几乎落在地上，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虑。然而他似乎站了很久，树叶飘下来落在他身上，他理也不理，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夜没睡憔悴的脸，他只是弯着身子，靠在水泥墙边，身体佝偻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不及思考，我急忙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
　　“那人现在怎么样？他会不会死啊？警察会不会来抓我？”
　　江恺峰显然被我吓了一跳，随即又平静下来，轻轻拍我的肩说，
　　“没事！没事！别怕！有我呢！”
　　他的话似乎只是安慰，话语里实在没有传递出多少自信，我松了抓他的手，忽然就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我只是想帮你，没想到会这样！我真的没想到！”
　　我听见他低低的叹气声，伸出手，慢慢地拉紧我，我倒进他怀里，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都是一震，这是他主动抱我，第一次。
　　他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起，慢慢安抚了我惊恐的心，
　　“别怕！医生说他只是血流得比较多，是皮外伤，不会怎么样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我慢慢抬起头，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信心，然而我看到的只有急于掩饰的担心，我的心慢慢地下沉，我听见自己说，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别的办法。”
　　他的眼里露出迷惑，我轻轻摇头，试图微笑，
　　“你快回家吧，要是被你妈发现你一夜没回家，不知道该有多着急呢？”
　　他点了点头，看看我，欲言又止，转身要走，又停了脚步，我看他犹豫不决，以为他有话要说，然而他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清早的小街，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我不由得搓着手臂，一转头，看见倒映在邻家的玻璃窗上的自己，脸色苍白异常，唇边，却缓缓地飘出一丝笑容……
　　一个上午，相安无事，赵哲像个没事人一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还说笑话，然而我却没有听的心情，有几次目光对上江恺峰，他总是温暖的朝我笑，那笑容忽而让我的心像被几千根线密密麻麻地纠缠着，我试着装出轻松的样子，等待着，等待着……
　　中午刚吃完饭，班主任一脸严肃地走进来，把赵哲叫了出去，我的心咯噔一下，紧接着，班主任又叫走了江恺峰。
　　我看着江恺峰走出教室，忽然不安起来，连忙推了推正和同学打哈哈的萧萧，朝门口一努嘴，
　　“刚才我在外面听说班主任发了很大的火，有这回事吗？”
　　萧萧哈哈一笑，
　　“四眼田鸡会生气很正常啊！他的脸……是……这样的！”
　　说罢，鼓起了腮帮子，做了个青蛙的样子，
　　我扑哧一笑，
　　“可是不对啊，为什么赵哲被请去办公室了？”
　　一听赵哲进了办公室，萧萧的眼睛忽而亮了起来，
　　“真的真的？”
　　她探头探脑，我正经的点头，
　　“是真的，看起来很严重！”
　　“我去看看！”
　　萧萧忽然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衣服，大踏步的向门口走去。
　　我静静看着她走去的背影，思绪被张佩打断，张佩好奇的问我，
　　“怎么这些事问萧萧，她会知道什么呀？”
　　我摇摇头笑笑，
　　“我也不知道，她故作神秘呢！”
　　后桌的王海敲了敲桌子，
　　“嗨，神秘什么呀？不就是因为给老师办公室打扫的阿姨是她们家邻居吗？看她得意的样子！”
　　张佩恍然大悟，我的目光却一直瞟着门口，他们的话，听进耳朵里，也只是淡淡一笑。王海知道这件事，却不明白萧萧的忌讳，她最不喜欢人家提起这件事了，找骂！
　　然而等了半天都没有看到萧萧，我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拿了本书走了出去。

　　班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墙角摆着一盆漂亮的蝴蝶兰，阳光通过百叶窗零零碎碎地洒进来，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形成一个个斑驳的影，我背贴着墙壁，初时什么也听不清楚，然而话语渐渐清晰了起来，班主任气愤的声音透过不太厚的墙壁一波一波传过来。
　　“你们说了一大通，是想告诉我，你们打人打的有道理吗？我们是重点中学，校纪校规都是很严谨的，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
　　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到学校来寻求老师的帮助而要自己逞强逞能呢？你看你们究竟搞出了什么结果？如果不是有同学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们班居然会有这样的学生！你们真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说吧！到底是谁把人家打伤的？”
　　我的心忽然揪起来，双手紧紧交握，屏息听着里面的声音，然而等了良久，什么也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清晨的钟鼓，“咚！咚！……”
　　赵哲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老师，其实是……”
　　我猛地惊醒，什么都来不及想，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
　　“报告老师，我可以作证，那些人真的是附近的小流氓，我见过他们好几次来我们学校找同学拗分的。”
　　班主任的眉毛纠结起来，问，
　　“拗分是什么？”
　　江恺峰连忙答道，
　　“就是敲诈！”
　　班主任瞥他一眼，
　　“有这么多好的名词不学，非要和那些小流氓一起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个样子，读的好书吗？”
　　我感觉到江恺峰渐渐生了气，衬衫下是攥地死紧的拳头，然而他仍在忍着。
　　班主任又问，
　　“究竟是打伤人的？这是很严重的事，知不知道？”
　　我的脸色僵硬，就要开口，两把男声忽然同时响起，
　　“报告老师！”
　　声音的主人俱是一震，看了彼此一眼，一起噤了声。
　　班主任站了起来，看江恺峰一眼，又走到赵哲面前看他，
　　“说话啊！怎么都哑巴了？刚才不是很了不起吗？”
　　班主任严厉地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浑身轻颤，头垂地低低的。
　　江恺峰忽然抬起头，大声道，
　　“是我打伤的，老师！我只是自卫而已。”
　　我惊讶地抬头，看见班主任冷笑着点头，
　　“很好，你也知道什么叫自卫，那么你知不知道触犯了法律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激动的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我知道……”
　　江恺峰忽然执拗起来，清亮的声音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
　　“我知道触犯法律要坐牢，可是老师，
　　第一，这是自卫伤人，且不属于防卫过当。
　　第二，那个人现在虽然躺在医院里，可是顶多是皮外伤，够不上轻伤！
　　第三，我没满18岁，可以从轻减轻处罚，
　　所以您放心，我不会坐牢的。”
　　一番话滔滔不绝的吐出来，我和赵哲哭笑不得，班主任却气得哆嗦，忽然手指着江恺峰道，
　　“你的口才倒挺好，将来应该去做律师。”
　　江恺峰冷冷看他一眼，
　　“谢谢老师，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
　　“你……”
　　班主任的手在空中颤抖，忽然大力一挥，
　　“出去！通通出去！”
　　指令一出，赵哲夸张地大叫遵命，三个人呼啦拉的退出办公室，门哐啷“一声”在身后合拢的时候，我仿佛还能感觉到班主任沸腾的怒气。
　　见我默然不语，江恺峰转过了头，
　　“没事的，别多想了！”
　　我冲他笑笑，赵哲突然探过了脑袋，笑着说，
　　“放心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日我们一定可以封侯拜相！”
　　我白了他一眼，佩服他乱七八糟的想象力，见两人没再说什么，于是开口道，
　　“到底是谁告的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啊，老师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
　　赵哲的脸色忽然变了，冷着声音道，
　　“我知道是谁了？”
　　转头就要走，我连忙问，
　　“你去哪里啊？”
　　“去找她问清楚！”
　　赵哲抛下这句，就往前冲去，被我一把拉住，
　　“你不会是找邱婷吧？”
　　赵哲压了压怒气，点点头，
　　“我要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她干的？”
　　我们已经来到教室附近的走廊，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教室旁边到处人来人往，我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你这么跑去质问她，她会承认吗？你想搞的全世界都知道啊？”
　　赵哲转头看我，
　　“那怎么办？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我松了手，拍拍他的手臂，
　　“我们没有证据啊！”
　　赵哲冷冷哼了一声，
　　“还需要什么证据？不是她还会有谁？”
　　一直不说话的江恺峰忽然走到我们旁边，拍拍赵哲的肩膀，
　　“听说今天有其他学校的老师来参观，邱婷是主持人，还要领个奖，估计没时间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的脸色有些僵硬的看着赵哲，朝他点点头，附和江恺峰的话。
　　赵哲颓然的低下头，
　　“现在怎么办？”
　　“不如这样吧，我去找她谈谈？”
　　我试探性的开口，不安的注视着两人的表情，江恺峰果然皱起了眉头，
　　“你要找她谈什么？”
　　我笑了起来，
　　“我找个机会约她出来谈谈而已，在学校里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赵哲嗫嚅着，
　　“这……不大好吧！”
　　说罢看看江恺峰，江恺峰转头看我，我竭力的笑着，江恺峰顿了顿，还是点了点头。

　　大礼堂里，四处黑压压的坐着人，邱婷手拿着讲稿，站在一边，当中是正在做报告的老师，她半支着身体，神色淡漠，身旁有什么人说话，她也只是虚应地点头，我一步步向她走去，胃里竟似有股热气窜腾着，我止不住心跳。
　　这是一个机会啊！一个机会啊！错过了，就没有了！
　　我一步一顿，礼堂座位的旁边站了不少旁观的人，没有人注意我，我慢慢走到了邱婷的旁边，十步、九步、八步，忽然，礼堂里爆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邱婷忽地直起身体，微笑着向讲台中央走去，微笑着接过了不知什么奖状。我的身体僵直，我慢慢地前移，移到可以越过人群看清她的位置。
　　她是如此的受人瞩目，像一颗夺目的星星！她真的那么在乎去美国吗？为什么从没感受到那种喜悦？甲之砒霜，乙之熊掌啊！她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在乎！
　　我的脑子不停地胡思乱想，然后睁大眼，看她向我走来，那是一张洋溢着青春朝气的脸，每一天都是数不尽的荣誉的堆积，我几乎要退缩，然而只是那一个刹那，眼里仿佛看见那如空城一般的房间，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会散了，人群渐渐地退了开去，邱婷慢慢走到我面前，看到我，眼里闪过惊异，
　　“倪澈？”
　　又朝我周围看看，
　　“只有你一个？”
　　我点点头，甜甜的笑起来，
　　“恭喜你啊！听说是什么文学奖啊，为什么班里的同学都不知道！”
　　邱婷状似轻蔑地撇撇嘴，眼底扫过怀里的奖杯，然而眉梢尽是春风，
　　“这东西不过是骗人的！”
　　我的笑容有些僵硬，随即又笑，
　　“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我想找你谈谈！”
　　邱婷的狐疑地看我，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我低下头，轻轻的笑起来，脚尖缓缓踩上一步，已站在楼梯最高层的边缘。
　　“你应该知道啊，就是上次赵哲约你见面的事情嘛！”
　　邱婷的脸倏地变色，但受奖的喜悦心情仍在影响她，她没有马上板下脸，
　　“就算那件事是我丢脸，现在已经传成这样，你该满意了吧，找我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我偏过头看她，
　　“难道你真的不好奇，不气愤吗？这么优秀的你，他却看不上，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邱婷的笑脸终于挂不住了，她霍地沉下了脸，
　　“你想在我面前炫耀什么？就算他喜欢你又怎么样？别以为这样就有多了不起！”
　　我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
　　“你错了，赵哲受我摆布，不是因为他喜欢我，而是因为，他喜欢的人，喜欢我！”
　　邱婷的脸色唰地白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摆起嘲弄的笑容，
　　“可怜你还蒙在鼓里，赵哲喜欢江恺峰！他喜欢的人是江恺峰啊！再怎么说，你也算是个女的，啧啧，我真是为你惋惜！”
　　邱婷失声叫了出来，手猛地一挥，
　　我看准时机，狠心闭上眼，右脚往后踏出，立刻一脚踩空。顿时天旋地转起来，人，骨碌碌地往楼梯下滚去，我害怕起来，惊慌地想拉住任何可以拉住的东西，然而一路碰撞，直到腰上不知撞上了什么硬物，我的身体终于停了下来，疼痛席卷而来，来不及思考，我痛得弯成了虾米。
　　此时的礼堂，人并没有走尽，顿时喧闹了起来。脚步声错落响起，有几个人冲过来把我扶起，我的身体已经瘫软，痛的无力，眼前是一片白茫茫，脸上有冰凉的感觉，一定又是眼泪……
　　我捧着头，止住晕眩，思路渐渐回炉，我立刻手指邱婷，泪水涟涟的道，
　　“你！你……”
　　周围的人目光随着我手指的方向聚集到邱婷身上，邱婷已经吓呆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下面，手颓然地垂着，奖杯横躺在地上，良久，她掩面哭起来。
　　礼堂里的人渐渐聚集，有老师走过来，关心的问我怎么样了，我一把拉住老师道，
　　“别怪邱婷，她不是故意的！”
　　老师微微一震，脸上露出恍然地表情，转过头，瞪着邱婷。
　　我被一群人扶起，她们送我去卫生室，临离开的时候，我转头回望，邱婷仍在那里，蹲在地上伤心的哭着，我的唇边，缓缓勾起一丝笑容。
　　老师对我的关心，一直延续到那天的放学之后，我被老师送回了家，又有一群人来看我，提着水果带着花篮，戴着虚应的客套，完美的表现着师生情。
　　直到他们走了，直到夕阳落了，直到江恺峰的鸽哨空响了很多声，我仍然呆呆的坐在位子上，我伸出双手放到眼前，反反复复地看，皮肤有些擦伤，指甲有些磨损，然而手指纤细，皮肤白地几乎可以看到血液的青色。可是这双手，却是巫女的手，指甲尖锐的像柄柄尖刀。是巫女的手？还是它们的主人，有一颗巫女的心？
　　我嚯地一惊，双手集聚攥紧，长长的指甲嵌进肉里，疼痛一路传到心尖。窗外又响起一声长长的哨声，我猛地站起身来，冲到窗边，“啪”地一把拉上窗帘，转过身，窗帘布在手里反复地绞着，身体像虚脱了一样。
　　我不能放弃啊！不能放弃！已经走了一半了，不能不走下去！
　　耳边仿佛又传来那熟悉的鸽子的叫声和翅膀拍打的声音，我别过头，双手用力捣住耳朵，拒绝再听……

　　第二天一早，才走出家门，就看到江恺峰站在小操场上正专注地看着花坛里的种的月季，花开的很好，天气也很好，然而我却没有他这样好的兴致。
　　看到我出了门，江恺峰笑着从包里拿出一包牛奶递过来，我愣了一愣，看他突然表现出好意，心里却坑坑洼洼不舒服，我抬头看他，见他在笑，笑容像清晨晨曦里透出的阳光，朝气却不张扬，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江恺峰开口道，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那个小太保已经出院了，我问过医生，只是皮外伤没事的。”
　　我的手一颤，牛奶洒了几滴在手背上，我拿出纸巾擦着，低垂着头问，
　　“就这么简单么？不可能这么算了吧！”
　　江恺峰状似轻松的笑笑，然而笑容里也有隐隐的忧虑，
　　“没什么，可以解决的。对了，昨天你怎么了？听同学说送到医务室去了，到了医务室你又回家了，回到家又是一屋子的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
　　“没什么啊！老师们关心学生，送我回家休息很正常啊！”
　　江恺峰看看我的脸色，“哦”了一声，像是放心了下来。
　　我们沿着小街慢慢地走着，快到学校的时候，忽然远处萧萧挥着手，伴着扬起的尘土一路跑过来，“嘎”地一声停了下来，一脸的兴奋，唧唧喳喳地说了起来，
　　“你们知不知道啊？昨天有人来找邱婷的麻烦啊！哈哈，她这次惹的麻烦可大了，被其他学校的校长看到了，丢脸丢到外校去了，校长的眉毛都气歪了。”
　　我忽然有些紧张，拿牛奶的手有些颤抖，生怕我的行为让他们觉得怪异，于是抬起手来拍拍萧萧的肩，
　　“慢慢说，不要急，我都没听明白！”
　　萧萧急的挥手，
　　“哎呀，你们知不知道原来是邱婷叫小流氓去打你们的啊……”
　　我的心咯噔一下，和江恺峰互看一眼，
　　萧萧喘了口气接着说，
　　“可是她又没给钱，人家就找上门来啦，结果被校长看到了，班主任都去她家家访了呢！”
　　江恺峰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的？还知道的这么清楚似的。”
　　萧萧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是亲眼看见的好不好？”
　　说着说着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眼光打我俩身上瞟过来瞟过去，举起肘来撞撞我，暧昧的冲我眨眨眼，笑笑的诡异兮兮，
　　“你们俩怎么一块儿上学啊？”
　　我没好气的瞪她一眼，看了看江恺峰，他的脸色古怪，低头假装咳嗽，我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萧萧，一把拖着她冲进学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