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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寒(1) ...

  •   一、厥木惟乔
      时是二月末,三月初。
      一年之始,正是春日。
      天气渐渐地温暖起来,厚厚的冰雪融化,日头也落下得越来越晚。
      方雅意身上笼罩着西天晕黄的暮光,满意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院子里各种各样的花木已然冒出新芽,早春盛开的花也陆续冒出花骨朵来,不知名的虫子此起彼伏地发出叫声,仿佛有呼应一般热闹无比。
      躺在微凉的长廊上,一边饮酒或喝茶,一边听着这声音,委实是件享受的事情,但是今日,方雅意并没有躺在长廊上,而是坐在屋子里。虽然隔着木格窗,外面的一切仍然可以清晰看见,但是比起直接置身于泥土草木的芬芳中,感觉大不一样。
      方雅意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眉细长得如同二月最柔弱的柳叶一般,他的眸子也是细长的,若他笑起来,那一双眸子便显得愈发细,只有一点如繁星秋水一般的光芒满满地溢出来。但是,能让方雅意这般笑的事情并不多。而其中大半,是因为飞花落叶的自然奇趣,这时的容颜,旁人自然是看不到的。
      方雅意穿着一件仿佛魏晋朝的宽大服饰,细碎蓝色的花纹,袖口镶着一道金色玲珑边。他一双白净的手拢在又长又宽的袍袖里,整个人斜斜地靠在窗台上,欣赏着早春薄暮的景象。
      微风轻轻地吹过。方雅意并非感觉到风。窗子是关上的。但是他知道有风吹过,屋檐上垂下的梅树枝条随风摇摆了几下,一片新开的梅花花瓣挣脱了枝叶落下来。
      方雅意伸手一招,那花瓣在空中打了个旋,悠悠地向窗口飘来。窗明明是关好的,花瓣却仿佛消融在空气里又显现一般,穿过窗径直飞进屋子,慢慢飘落到方雅意纤葱般的指尖上。
      这是一朵艳红的花。比粉妖娆,比紫纯真。它在方雅意指尖轻轻颤抖,绽尽芳华。
      正是南北朝的陆凯“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中说到的花。
      当年的江南烟雨里,陆凯思念远在长安的好友范晔,摘得一枝梅花,千里迢迢相赠,并赋诗一首。诗,就是这一首《赠范晔》。
      《荆州记》这样记载到:“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兼赠诗。”
      陆凯,算作以梅入诗的第一人。
      关于这段轶事,到了后朝有人质疑,说“晔为江南人,陆凯代北人,当是范寄陆耳”云云。
      方雅意遥想着这段故事,并不去思索谁寄谁的问题,千里相思,凭花寄语,方雅意在思考这份情意。
      他在等一个人。
      “咚咚咚。”
      院门忽然发出几声轻响。有人叫道:“雅意,你在么?”那声音清亮,喊完之后便静静等待,似乎是个学识渊博的青年人。
      方雅意轻轻地笑了。
      他喜欢听到这声音,他也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用食指挑起梅花娇嫩的花瓣送到唇边,仿佛吻上去一样。那绚丽绽放着的花瓣仿佛将艳红的颜色也沾染到方雅意的唇上,那唇一张一合,方雅意轻轻念了个咒。
      花瓣倏的飞起,落到地上,幻成了个紫红衣裳的少女。少女走到屋门口,伸手按在门上,回头望着方雅意,方雅意点了点头,她便推开屋门,顺着院子的小径走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门口果然是个青年,他本来正在门口等待,见到少女,露出将信将疑的目光。少女向他行礼,让过身子,青年走进了屋子,向她回了礼,一边向里走着,一边还不时回头望她。
      这个青年,叫做柳无乔。
      “厥草惟夭,厥木惟乔。”乔是个美好的字。这句《禹贡》里的句子,在柳无乔高中状元,一时风头无两的时候也被用来形容柳无乔,赞他面容如玉,才华横溢。
      而柳无乔为官不到一年,便辞官归隐,到了京郊的浔水镇做了默默无名的教书先生。
      这已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
      柳无乔在长廊外脱下靴子,踏上木质长廊走进屋子来。
      “那是谁呀,雅意。”他这么开口问道。
      这么问的时候,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关好了大门静静立在院子里的少女,忽然消散在空气里。消散的身影并没有消失,而是幻成一股紫红色的轻烟落到柳无乔与方雅意中间,仿佛作画一般,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绣出一副红梅傲雪的屏风。
      柳无乔惊得瞪圆了眼,结结巴巴地叫道:“雅意,她……那姑娘她……”
      方雅意吃吃地笑起来:“柳先生中意她么?”
      柳无乔怔了一怔,窘迫道:“并没有。”他仿若斟酌词句,小心问道,“她是人么?”
      “不是。”方雅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哦……”
      “失望么?”
      “不。”柳无乔摇头,“我总是弄不清楚你这里究竟有几个人,或者有没有人。”
      方雅意笑起来:“我呢?柳先生觉得我是不是人?”
      柳无乔手足无措起来,嘟囔道:“雅意,你不要这样说,你不一样。”
      方雅意没有再问,望着屏风上盛放的红梅,他轻轻叹道:“没有中意她比较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她是花。”
      “花?”
      方雅意眯着眼笑道:“是花,今春盛开的第一朵花。”
      柳无乔露出迷茫的神情。
      他不再纠结那女子为什么是花的问题,转向那屏风道:“雅意,你为什么坐在屏风后面?”
      “我得了风疹。”
      柳无乔张大了眼:“风疹?雅意也会得风疹么?”他一句话脱口而出,听到方雅意的笑声,面上不禁红了一红。
      方雅意也是人,自然也是会病的。
      屏风上映出的影子直起了身,仿佛要站起来,他听到方雅意问他:“柳先生,茶,还是酒?”
      “不要了。”柳无乔低着头,“看不到你的脸,没有喝茶饮酒的兴趣。”
      方雅意便又坐回去,道:“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柳无乔皱起了眉,讲起正事来。
      “又有一个孩子病倒了。”
      他说的孩子,是私塾里的学生。
      从三天以前,私塾里几个顽皮的孩子先后病倒,病势汹汹,请了多少大夫都看不出来究竟什么毛病。这次病倒的,是张家的张荃。
      是日课刚刚结束的时候,柳无乔正准备收拾好教具,去前几户病倒的学生那里看看,张荃凑到他身边来,仿佛要跟他说什么话。这孩子脸色潮红,气喘吁吁,不像是坐着上了一天课,倒像是在田地里疯跑了一天似的。
      “什么事?”柳无乔低下头问他,张荃焦急地张了张口,嗓子却仿佛缺水一般只能发出暗哑的“嘶嘶”声,他揪着柳无乔的衣服,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来话,忽然口鼻一起喷出血来,仰头就倒。
      柳无乔把他抱回张家,张荃已经起了烧,昏迷不醒了。
      “张荃……就是那个撕书的孩子?”方雅意听完,道:“他病倒不能上课,不是很好?”
      “你怎么这么说?”柳无乔吃了一惊。
      “你不是与我说,这孩子顽劣成性,还不如不来上课么。”方雅意淡淡说道。
      确实有这么回事。
      大概是一两个月前。
      还是冬日。雪下得正深。
      柳无乔和方雅意裹着厚实的棉衣,对坐在长廊上饮酒。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院子里诸多的花草被掩埋在雪下,天地银白一片。
      “真是美啊。”
      “嗯。”
      两人这样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天,也谈诗,说些前朝趣闻、乡野故事。
      一壶酒见底了。为了冬日御寒,方雅意拿出来的酒,是性烈的状元红,一壶喝完,柳无乔已经醉了。
      他忽然身子朝旁一歪,斜斜趴在地上,脸埋在颈窝里呜咽道:“雅意,我真不是个好先生啊。”
      他不等方雅意回音,自顾自地说道:“学生平日里顽劣几分,方还能耐着性子教导,可是今日张家的小子,居然撕了书去垫桌脚,这可怎么好……”
      方雅意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去,伸手把柳无乔扶起来。柳无乔顺着他的力气想要起身,脚下被酒壶一绊,栽进方雅意的怀里。
      踢翻的酒壶骨碌碌地滚下长廊落进雪地里,方雅意抱着柳无乔跌坐在长廊上,他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怀里的人已然睡熟。
      因为酒醉晕红的脸颊,眼闭着,长长的睫毛仿佛在冬日的严寒和身体的热暖中战栗一般。他微翘的鼻,圆润的唇,构成一幅纯真憨直的模样。方雅意望着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无奈、宠溺的笑容。
      方雅意提起这件事来,柳无乔有些羞愧,他并不记得自己醉倒以后的事情,却单纯为在方雅意的宅子里醒来这件事,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
      柳无乔红着脸道:“我那是醉酒。圣贤说‘有教无类’,我怎可以因其顽劣不予教导。”
      方雅意“嗯”了一声,问道:“张荃的病,大夫怎么说?”
      “和其他那几个一样,说是血气旺盛,气息紊乱,五脏不调。不知是生病,还是中毒。”柳无乔眉头深深地锁着,说完,低头想了一想,“而且……”
      “什么?”
      “张荃的妹妹,好像疯了。”
      “怎么说?”
      “我送张荃回家,他妹妹张小宛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披头散发,口里一直喃喃自语。我问张家,说是三天前突然就这样了。”
      方雅意问:“私塾里第一个孩子生病,不也是三天前么?”
      “是呀。”
      方雅意想了想:“她口里念些什么,听得清么?”
      “我尝试着把她带进房里来,隔得近听到了几句。”柳无乔回想着,念道:“‘令我夜安,晝日亦安’……”
      方雅意听着:“是么?确实是‘令我夜安,晝日亦安’么?”
      “嗯。知道什么了么?”
      “有点眉目。”方雅意问道,“那几个病倒的孩子,有能答话的么?”
      “都还在昏迷。”
      “那只能见见女孩子了。”
      “你要去见她么?”
      方雅意笑道:“我得了风疹,不能出门。”
      柳无乔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那怎么办?”
      “请她来见我。”
      “我现在就去请。”柳无乔起身来。
      “不妨事。”方雅意摇了摇头,“让青梅去吧。”
      他话音刚落,屏风上的梅花摇动了一下,仿佛一张剪纸从屏风上剥落下来落到地上,仍旧是引柳无乔进门的那个女子,她轻移莲步,向外走去,那女子的形态逐渐变化,出了大门,居然已经变作了柳无乔的模样,袅娜的步伐也变作了男子的大步。
      “张家不认得青梅,化作你的样子会比较好。”方雅意解释道。
      柳无乔看得目瞪口呆,眼睁睁敲着“自己”走出门去,而自己明明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得难以言喻。
      “呐,”他隔着已经变作纯白的屏风对方雅意道,“你真是了不起哪。”
      他又说:“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能施咒让自己的风疹好起来么?”
      “不行。”方雅意笑道,“咒也有界限。”
      “界限?”
      “就是语言。”
      柳无乔皱眉道:“我不明白。”
      “咒要靠语言来念,对吧?”方雅意解释道:“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就不能用语言来下命令。语言只能改变人之道,不能改变天之道。就如同刚刚青梅变作你的样子,并非青梅即是你,而只是语言让青梅看上去是你而已。”
      “我还是不明白。”
      “那我们再来谈谈道。”
      “不要吧,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柳无乔叫道。
      方雅意笑着说:“没关系,我会用比较简单的方法说给你听。”
      “嗯。”
      “比如说你。”
      “我?”
      “嗯,你的存在,便是天之道。我可以施咒变换你的形态,可是你还是你。你的存在,无法用人的世界的语言来改变。”
      “哦。”
      “但是柳无乔则不一样。”
      “柳无乔不就是我么?”
      “你还是你,可是赋予了柳无乔这个名字,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名字是语言,语言是人之道。”
      “……”
      “名字是你的存在在他人那里的反映,只有他们看到你是你,名字才是存在的。如果我变换了你的形态,人们看不出来你是你,那么柳无乔就不见了,但是你还在。”
      “……”
      “再比如青梅。我跟你说过,她是花。”
      “嗯。”
      “但是你将她看作了少女。”
      柳无乔边想边道:“是你施咒,让我以为她是少女,这也是人之道?”
      方雅意赞赏地道:“是。”
      柳无乔吐出一口气:“那这跟你治不好风疹有什么关系?”
      “因为病的存在,也是人的语言不能改变的天之道。”
      “……”
      “明白了么?”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柳无乔叹了口气:“雅意,你真是不可思议。”
      “柳先生,”方雅意眯起了眼,“你在对我下咒啊。”
      “我没有啊。”柳无乔着慌起来,“我是真心这么说的。”
      方雅意掩唇吃吃地笑起来:“柳先生啊,真心,就是人世里最强大的咒啊。”
      青梅已经回来了。她穿过院子,慢慢又变回紫红衣服少女的模样,低头恭敬地道:“去过了,张家说天晚了,明天一早带女儿过来。”
      “知道了。”
      方雅意挥挥手让女子回到屏风上面,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许久,柳无乔问道:“雅意啊,治得好么?”
      “不知道。”方雅意想了想,“若能问出缘由来,或许便能治得好吧。”
      “……”柳无乔低着头。
      “不用忧心。”方雅意轻声地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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