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小雯时

3、千铉

　　千铉乘坐9路小巴从鲫鱼涌站到赤柱监狱。太阳将升未至，海水轻轻推向远方。这样的风景让她沉闷的心情略微缓解。车上乘客已经开始拍照，他们大多是去赤柱玩的游客。一块石头，一只海鸥都足以吸引这帮人的兴趣。
　　“前方到站Stanley Prison。”车上广播响起。千铉按了铃，往车门走去。
　　站牌下站着一个男人，千铉觉得很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她并没有上前去，而是往反方向离开。她并不想为这种事情耽误时间，或者说潜意识里已经发出了拒绝的信号。
　　“千铉，”那个男人叫住自己。
　　千铉微微皱眉。出于礼貌，她向他走去。
　　“您好，”千铉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别这么拘束，是我啦，白寅成。”
　　原来是你。千铉盘算了一下，自从两人分别去两地念大学，有十二年没见了。
　　“你什么时候从丹麦回来了？”
　　“有几个月了。最近跟着乐团回国巡演。我还去崇庆找过你，最后打听到你在海港城定居了。”
　　“嗯，我已经来这边很多年了。不过今天我有急事，先走了。”千铉不愿意多耽搁时间，往监狱大门走去。她故意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如果你还算聪明的话，就请快些离开吧，”她这样想。

　　“千铉小姐，你来了。今天在三号房厅探视，我带你过去吧。”
　　因为千铉每周都来探视的原因，监狱长对她比其他犯人的家属少了几分冷漠。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他很同情这个女人，虽然她看起来不轻易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两人推门走进三号房厅。一如既往，林先生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他左手和双腿被铐在椅子上，狱警站在他身后。
　　千铉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坐下。她走近玻璃前，将手轻轻放在这块隔开两人的鸿沟上。她眼睛里全是泪水，掉在玻璃下的台上，声音清晰可辨。
　　林先生用右手拿起呼叫机，“小铉，别哭了。再哭我们就没时间聊天了。”
　　监狱长帮千铉拉开椅子，拍拍她肩头表示安慰。
　　“你白发好像又多了。”千铉止不住泪水。
　　“真的吗？”林先生放下呼叫机，用右手刨一刨头发。“没关系的，我十几岁时就这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这是难过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千铉用手擦拭一下泪水，她深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平静下来。“还有七个月，你就可以出狱了。”
　　“四年都过去了，很快的。最近工作累吗？”
　　“每天写代码，当然很累。”千铉说完搓了搓脸。不过我没有后悔过，我是因为你才选择这个专业，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如果这次可以拿下天琴项目，我可以升到技术部主管。那样的话，薪水就可以翻倍了。虽然我们现在搬到了广华街，比起以前生活没有那么辛苦，我依然希望可以给朝卫和朝荣更好的教育环境。”听到她提起朝卫和朝荣，监狱长想到四年前正怀孕的千铉将彩超的照片按在玻璃上，泣不成声地对着林先生说“上天待我们不薄，是对龙凤胎。”
　　“别太辛苦了，小心爆肝。”林先生突然逗趣。
　　听到这两个字，千铉忍不住笑出眼泪，“你才爆肝，我身体好着呢。”

　　半小时探监时间结束后，千铉走出监狱大门。她用矿泉水洗去泪痕，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恢复一贯平静认命的模样。不过很快她便忍不住皱眉，因为她看见白寅成还杵在站牌下。
　　“你怎么还在这里？”既然无法避开，还是搞清楚他想做什么比较好。
　　“我在等你。千铉，你去看望什么人？”
　　千铉感到一阵恼怒。“我去看望我的丈夫。”她举起右手放到白寅成眼前，无名指上的婚戒闪过一点寒芒。“现在，我要回家做饭。恕不奉陪。”
　　白寅成右眼微微眯起，这是他被挑衅时的表情。
　　“我会再来找你的，”他一字一句地说。

　　坐在返回鲫鱼涌的巴士，白寅成的话一直盘旋在千铉头顶。“我不会给你机会的，不管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她对自己暗自发誓。
　　他是千铉的初恋，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在自己跟他表白的那天，他们去看了电影。散场前还未开灯的时候，他趁着黑暗吻了她。双唇相接的那一瞬间，她很庆幸今日刷牙用了两倍的牙膏。最后时间长到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她轻轻推开了他。感觉唇上全是他的口水，她抬手擦了擦。这时他又吻了上来。第二次，他的舌头撬开了她的牙齿。
　　原来接吻不过这样的感觉。千铉从未后悔过，包括后来两人在学校制造的话题。每当有同学或惊奇或鄙夷地向她求证，是否真的有和寅成接吻，她总是平淡地承认。“这不是什么人生大事，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秘密，”她这样评价自己的行为。不过谁会在十四岁时就做这样的事情呢？白寅成的多情放浪遇上自己容易吸引异性的体质，从两人相遇的那一天，就注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

　　“Excuse me. Do you know how can I get to Central （你好，你知道怎么去中环吗）”一个迷茫的游客打断了千铉的回忆。
　　“Sure. The final stop is Jiyuchong, where you can take subway to Central. I will send you to the subway stop. (当然。这趟巴士的终点站是鲫鱼涌，那里可以换乘地铁。我可以送你过去。)”
　　“Thank you. Are you here for travel （谢谢，你是到这里旅游的吗？）”
　　“No, I am local.（不，我是本地人。）”
　　千铉目送他乘上去中环的列车。如果用进度条比喻人与人一辈子交往的时间，那么自己和有些人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读条完毕，就像这位游客。她有一种预感，自己和白寅成的进度条卡住多年后又开始缓缓向前迈进。
　　那么林先生呢？
　　手机响了，是姐姐（丈夫的姐姐）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