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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脉脉河汉不得语 ...

  •   正是一年的好时光,烟花三月,处处江南。更遑论弦歌湖原本便风光无限,桥下春波绿,楼头杨柳风。
      宋功勤坐在滨湖酒楼二楼雅座,凭栏眺望湖光山色,一时心驰神往。过去半年始终四处游历的宋功勤并不是未见过更美的景致,只是,彼时当真是良辰美景虚设,此刻与人同说,才使得这景色分外秀丽,教人神怡。念及此,宋功勤不自觉收回远眺目光往自己对面与说之人望去。只能说许是人皮面具珍贵,之前郭学明割破楚风雅的面具后,楚风雅也不弃用,不知怎地修补了一番,又完完整整用这张不知名小厮的脸孔招摇于世。宋功勤生怕楚风雅为难,绝口不提对方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之事,也暗自收敛好奇之心,终日只望着自己心中楚风雅当有的动人模样。
      此刻,宋功勤转头望向对方,恰好迎上对方正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楚风雅少不经事,自是情窦初开,宋功勤也方从懵懂中长进,两人俱青涩于情事,这一番眼神撞上,竟都不自觉赧赧别开脸。
      楚风雅好面子,很快觉得自己举动不妥,便赶紧若无其事岔开话题道:“秦大哥,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
      早前郭学明称宋功勤“宋公子”之后,楚风雅自然已经知道“秦宋”不姓秦,反而姓宋,可他仍旧继续用“秦宋”这个名字,因着两人关系亲近,楚风雅不再一口一个“秦宋”,想是他费过一番心思暗自琢磨,最终确实喊不出其他“亲近”称呼,只得用了“秦大哥”。宋功勤本不在意楚风雅如何称自己,但听得少年用清软声音唤自己“秦大哥”,终究还是柔情心生,心悦不已。
      当然,此时楚风雅这一句说辞宋功勤暂顾不上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小儿女心思,事关轻重,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认真回答道,“不管是否有鬼祟之人图谋不轨,行得正自邪不怕,我们只管静观其变。”江湖经验更为丰富的宋功勤其实也一早察觉有异,他生怕楚风雅多虑,便没未说与对方,如今楚风雅提及,他才承认。
      楚风雅行事谨慎,为人却很大胆,确认心下怀疑,反而来了兴致,目光转动,跃跃欲试道:“待会儿我们出门遛一遛那鬼祟小人?”
      楚风雅好顽,宋功勤却是担忧对方安危,后者希望少生事端,然而眼见楚风雅雀跃模样,他又不忍扫了对方兴,最终无奈说道:“我们先把午餐用了再顽耍。”
      两人说话间,酒楼二楼上来一位新客人。那是一名穿着普通的老者,二楼明明尚有空桌,他却径直朝宋楚二人的桌子走来。
      “两位小兄弟,酒楼拥挤,不介意老夫同桌罢?”
      宋功勤不得不怀疑对方来意,他还来不及思索如何作答,楚风雅倒是笑吟吟同意道:“老丈,请坐。”
      闻言老者便不客气地直接坐下。他也不点菜,落座后只管问小二要来一副碗筷,正待开口,楚风雅抢先截住他,说道:“这一桌酒菜,我二人也吃不完,老丈若不介意的话,毋需客气,请一同食用。”
      分明原本便想如此询问的人因着出其不意的主动邀请而微微讶异地顿了下,之后,他不动声色吃将起来。教他别客气,他还真不客气,立时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宋功勤担忧楚风雅吃不饱,见有个鸡腿还未被动,便赶紧夹了起来放至楚风雅碗中,放完之后,心念闪过,不由蓦地一惊——谁知老者是何来意?若他借着吃食,往食物里投毒,楚风雅岂可再碰那鸡腿?思及这一关节,他慌忙望向楚风雅,示意对方别动,随即反应过来,素来机敏的楚风雅自是比他更早考虑到,果然,只见楚风雅端着小碗并未碰那鸡腿,因宋功勤神情微紧,了然地悄悄同他眨了眨眼睛。
      老者只作不察宋楚二人的这一番往来,自顾低头进食。见楚风雅饶有兴致托着下巴端详老者用餐,宋功勤不由暗自好奇对方存着甚么心思如此热情邀请老者,此刻甚至还眼含期待。感觉到他的打量,楚风雅转头回视过来,自然明白宋功勤疑惑甚么,楚风雅开口解释道:“不少传奇故事里,主角会在酒楼遇到一个衣衫褴褛、其貌不扬的乞丐,然后因为好心请对方大吃一顿,便被那个乔装的世外高人传授了绝世武功。”
      听着楚风雅如此解说,宋功勤顿时哭笑不得。他可算是知晓对方是听着关于世外高人传奇故事长大的孩子了。他心下好笑想着现实里哪有此等离谱事情,眼睛不自觉望向看来也的确不像世外高人的老者,紧接着,他注意到那老者竟脸露尴尬之色。
      任谁听了楚风雅这番孩子气的说辞,都只会觉得好笑。这世上唯一能感到尴尬的,大概便是被楚风雅说破行为的人。
      宋功勤心中大奇,倒不是不信眼前老者是隐藏的世外高人,而是不信世外高人当真会如此潦草行事。
      楚风雅依旧兴致盎然打量,老者却再吃不下去,后者放下筷子,颇有破罐破摔的架势,索性道,“我已经吃了你们的食物,若想战胜柯策,明日辰时城西桃花林,你们便准时出现。”说完,他起身,飘然离开。
      宋功勤注意到老者离去之时,特地露了身法,以鬼魅脚步绕过端菜的小二。瞧不出特别之处的老者这手轻功之妙固然少见,最教宋功勤吃惊的是,他自己极其熟悉这一步伐——这竟是他师门的独传轻功莲花步。宋功勤自己也学过莲花步,曾自认练得不错,眼下不得不承认远不如老者施展精妙。
      楚风雅多次见宋功勤施展武功,当下也认出老者的身法似曾相识,他狐疑地转头打量向宋功勤。
      宋功勤说明道:“这位前辈施展的是我绛霄门的独门轻功,但我应认识师门所有前辈,他不是我绛霄门人。”
      楚风雅闻言沉吟道:“他定与你们绛霄门有渊源而非偷学,不然怎好意思使绛霄门的轻功?你们绛霄门有什么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吗?”
      被提醒的宋功勤怔了一下,想起一事来,“我的确听闻曾经有位师叔祖,因偷偷弃医就毒,被祖师爷逐出师门。就年纪来说,大约能对应上。”边说,他边笑着感叹,“若真是他,风雅你可真是会猜,不愧从小听传奇故事长大。”
      楚风雅故意云淡风轻地挑眉道:“这算得了甚么,我还有更妙的推断。”
      “那是甚么?”
      宋功勤问得认真,楚风雅也便不再装腔作势,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谨慎说道:“我觉得,世间岂有如此之多巧合。之前你我就奇怪为何擅长用毒的柯策武功专克你师门,而眼下你有位弃医就毒,熟悉你师门武功的被逐师叔祖。若你那师叔祖怨愤绛霄门,专门研究了破绛霄的武功,然后将这些功夫连同使毒的本领都传给柯策,这倒是把所有线索都串连了起来。”
      听了这一番颇似传统传奇故事的故事,宋功勤沉默久久,思索之后,他神奇端详楚风雅,说道:“你今天好似算命的。”
      楚风雅立即接口道:“我本来便会算命。”
      宋功勤配合着自得之人的自吹说辞,轻笑道:“那你帮我算个命罢?”
      “你的命不用算我就知道。”楚风雅脱口便肯定道来,“你的命自然好。”
      “我的命怎么好?”
      楚风雅挑眉回答,“你的命好,遇见了我。”他原是想说得更理所当然,更狂妄嚣张,却在这句话道出口后越说越轻,末了竟忍不住害羞起来。宋功勤望着对方红通通的耳朵,一时不由看痴。楚风雅被瞧得不自在,可又说不出口不许宋功勤看之类的话,赶紧转头唤小二加菜,然后便专心致志盯着远远走过来的小二,只把后脑勺留给宋功勤。
      宋功勤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甜蜜。等楚风雅交代了小二后,未免他依旧在怕羞,宋功勤神情自若重新回到当前正题。
      “风雅,你说若这位前辈的确是我那前师叔祖,他明日约我们是何目的?我们要不要去?”
      楚风雅素多主张,只是眼下之事,若那神秘老者的确是宋功勤被逐出师门的师叔祖,那他便可能对宋功勤有所图谋,事关宋功勤安危,楚风雅着实难以抉择。思前想后,最终只道:“你去我便去,你不去,我们便作罢。”
      宋功勤自是感受得到楚风雅犹豫之后的情意,料想依着对方性子必是好奇想去一探究竟,他柔声道:“那位前辈若当真意欲对我不利,怕也不需要如此费手段。明日我们便去瞧瞧他究竟甚么打算?”
      楚风雅眼睛亮起,立时意气风发起来,说道:“没准明日你会被传绝世武功,从此成为武林至尊。”
      宋功勤失笑,他瞧向虽说着顽笑话,却真心有几分如此期待的楚风雅,“这些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他忍不住轻轻打趣道,“这故事若是被旁人听去,只怕以后大家都要抢着请客啦。”
      楚风雅瞪了他一眼,警告道:“现下你就尽管笑话我,待明日那老丈传你秘技,我定双倍笑还你。”
      “你爱笑我,尽管随时笑。我乐意被你笑。”宋功勤回答道。他不仅乐意被对方笑,也乐意哄对方。
      楚风雅年少,带着些小性子,可幸而脾气好,每回不高兴,一转眼便轻巧放下,尤其此刻宋功勤有心逗他开心,他听着好听话,故意指摘道,“你把我当小孩哄呢?”心底却是欢喜的,嘴角不自觉轻轻勾起。
      滨湖楼头,绿水临窗,栏杆外,煦日和风,栏杆内,春意更浓。
      宋功勤与楚风雅这一顿午餐一直用至夕阳斜下。当然,他们这也非是忘记正事。原本两人的打算是在酒楼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探听一些消息,想那柯策甚是追求奢华安逸,来此处无论游玩还是移居,定是以富贵姿态出现,或许会被当地人引为话题。而若无人讨论,宋楚二人也可向小二询问些消息。他们不至于认为事情必然顺利,至少不介意多费些心。眼下两人未再特地打听,主要是因为明日之约,他们不能确定那是否陷阱,又会有怎样的发展,也便不再多生事端,准备先赴了明日之约再说。
      正事暂时搁置,这一日剩下的时间里,宋功勤带着楚风雅好吃好喝,顺便也替楚风雅溜了溜似暗中跟着他们的人。楚风雅玩得开心,不肯休息,两人直至月上枝头,才终于回了客栈。
      第二日清晨,前夜很晚入睡又向来贪睡早起不了的楚风雅却早早敲开了宋功勤的房门。早餐后,宋功勤盯着楚风雅服下一些能暂时防毒性的药丸,之后两人动身出发,比辰时稍早来到约定之处。
      这片桃树林生长得稀落,甚是荒芜,因而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确定并无埋伏。原本宋功勤也不相信以昨日那位老者的功夫还需旁人协助对付自己,所以只与楚风雅稍作查探,随即便现身桃树林前。
      待到了辰时,老者准时出现。他倒还是前一日那略显落魄的装扮,可走路身姿截然不同,眼睛有神,精光闪闪,举手投足果然有高人风范。还没走近,他先随手捡起一枚石子,朝远处树林的方向扔去。只见那石头去势极快,穿过层层树叶,直至不见踪影。接着,宋功勤隐约听到一声闷哼。
      “何方鼠辈在暗处偷窥?还不速速滚开。”老者冷哼着边说边走到宋楚二人面前。待站定,他也不多话,直接指了指宋功勤,道:“小子,你过来打我。”
      宋功勤微微意外,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遵照吩咐纵身攻上。
      老者说是让宋功勤攻击自己,待宋功勤一逼近,却立即反客为主,他的出手不快,倒慢得诡异,可步步抢着先机,招招打在宋功勤的招式漏洞之上。宋功勤不停变招以期改变局势,可老者却似完全知他所想,变得几乎比他更早,每一招都恰好克制住他的出手。宋功勤心中一动,不再变招,反而拔剑将师门名扬江湖的一套“西风乱红剑”剑招逐一使出。宋功勤出招连绵,老者也是流利畅达,这番对招更是丝丝入扣的相克,过招间,老者有诸多机会击倒宋功勤,但都只点到为止,任宋功勤完整使出整套“西风乱红剑”。一套剑招施完,老者伸手弹向宋功勤剑身,宋功勤只觉虎口一振,再难用力,他的佩剑竟被击飞出去。
      一直旁观的楚风雅纵身跃起,立即接住了宋功勤飞起的长剑,见宋功勤退至一边,默默走过去把剑递给他。
      老者这时望向楚风雅,突如其来问道:“小娃娃,刚才我使的招数,你记住多少?”
      原本昨日老者便说让他们来学能对抗柯策的功夫,这一忽然的试探倒也不算过分。宋功勤之前见老者出招慢,便已猜到几分,他料想楚风雅定是早有准备。
      不出他所料,面对这一问题,楚风雅毫不迟疑地立即答道:“你使了多少,我记了多少。”
      楚风雅虽不是谦卑多礼之人,在宋功勤面前更没大没小,但实际他甚守礼仪,对长者始终都会使用敬语,此刻出口便是一个“你”字,又答得狂妄,想必是被老者那句“小娃娃”惹得不满。宋功勤自认为为人之道尊敬长者甚是重要,不应过于计较,可偏偏觉得楚风雅性子可爱,并不希望他改正。
      宋功勤想着自己如飞柳乱絮的心事,另一边老者微微讶异地挑了下眉,他怀疑打量了楚风雅一眼,随即道:“那你便把记下的那些招式朝我使出来。”
      楚风雅摇头拒绝道,“我年纪轻,武艺低,贸贸然同前辈动手,岂不是害前辈落得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恶名?”这一回他语气倒是谦逊许多,可话语明哂暗讽的,着实不好听。
      宋功勤不至于认为一位武林前辈会因被晚辈讥讽几句便出手教训,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护到楚风雅身前,诚心向老者道歉道:“前辈勿怪,风雅他性子直率,并非有意得罪。”
      老者未在意宋功勤的缓颊,他先是诧异疑惑地上下打量楚风雅,接着不知想通甚么,忽而畅快笑起来,望向楚风雅的眼神反倒比先前要亲近一些。“你这小娃娃,我不过打飞那小子的剑,你倒记恨上我了?”
      楚风雅依旧冷着脸,道:“江湖中人,武器便是生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前辈出手是不是太霸道?”
      老者转头看了眼因这意外对白而呆呆发愣的宋功勤,不以为意地对楚风雅轻笑道:“我看这小子自己根本就不在乎,你这是白白心疼了。”
      宋功勤终于回过神。他的确不甚在意自己的剑被打飞,因而之前完全未想见楚风雅在意的是此事,此刻被老者说破,心中一瞬间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感动的原因自不用说,好笑是因为他想楚风雅果然听多了故事,太将佩剑当回事,心疼则是为了楚风雅因自己的事难过,自己却连知都不知晓。虽则被击飞长剑在宋功勤看来事小,楚风雅的反应却令他心潮澎湃,情难自已。始终对楚风雅发乎情止于礼的宋功勤这一刻甚至忘却身边还有旁人,情意涌动,他用力抓住楚风雅的手,低声说道:“我命那么好,遇见了你,怎么都不会舍得死。剑亡了,人也得活。”
      少年初识情,看树叶俱是连理,看飞鸟俱是比翼。宋功勤无心说甜言蜜语,道出口的却是话纤意浓。
      先前楚风雅确因觉得宋功勤受了折辱而自己心中委屈,这教他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只忿忿想为宋功勤讨还公道,而此刻,先是自己的心思被老者揭穿,接着是宋功勤当着他人的面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以他傲气,自是又羞又恼,可眼见宋功勤如此真挚凝视自己,再听得动听但也真心的情话,自然甚么情绪都发作不出来,又不知道说甚么好,他低垂烧红了的脸,一时竟局促无措。
      宋功勤知道楚风雅怕羞,也怕他尴尬,赶紧便掠过这一节,重新回到之前老者的指示。“风雅,你把你记得的招式,朝我使一遍罢?”
      方才老者使用的武功皆是应对之招,基于宋功勤所出招式,若无宋功勤套招,此刻楚风雅施展起来便毫无意义,为此,宋功勤特地按顺序再来一遍“西风乱红剑”。果然,楚风雅精准无误重现出老者的所有掌法,起初有些生涩,很快便身随心动,掌随身至。宋功勤见楚风雅颇能一隅□□,也试着变了变招,只见楚风雅应对自如,颇有浑然天成的意味。
      两人这一套对招结束,也不分开退下,只一同默契罢手,并肩而立。
      一旁观战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不觉多瞧了楚风雅两眼,“小娃娃你真是悟性奇佳,”话未说完,又语带遗憾道,“可惜,可惜啊。”
      原本听老者夸楚风雅,宋功勤很是高兴,但之后连续两句“可惜”,听得他心中一颤,赶紧追问:“前辈,可惜甚么?”
      老者为宋功勤的反应微微讶异,他瞧了瞧楚风雅,反问宋功勤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吗?”
      闻言宋功勤又惊又急,见老者不说清楚,转头担忧焦虑地问楚风雅:“风雅,你的身体怎么了?”
      楚风雅还来不及说什么,老者率先摇头叹息道:“虽然脸色是假的,小子你明明是绛霄门人,居然看不出这小娃娃先天体弱?此外,不过是身体差了一些,你这焦切模样,也不怕人见了笑话。”
      宋功勤不觉得自己表现过激,可来自前辈的嘲笑也不便反驳,唯有稍稍定神,缓声问道:“风雅只身体弱些,为何可惜?”
      老者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可惜你家小娃娃,我可惜我自己,收不到好徒弟。”
      宋功勤心中一动,他见楚风雅昨日表现,料想对方必定颇为期待得遇奇缘,拜得名师,眼前这大好机会,错过实在可惜,本能张口想为对方争取,楚风雅似知道他要说甚么,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轻声对他说道,“前辈的确是可惜他自己收不到好徒弟。我不可惜。我拜得到好师父。”宋功勤听得哭笑不得。楚风雅骄傲得很,人家不稀罕他,他自然更不稀罕人家。这会儿即便宋功勤能让老者回心转意,怕是楚风雅也不愿拜师了。
      之前已经被楚风雅耍了性子的老者自不会介意这一句小小赌气的话,不再多费口舌,他径直说回正题道:“既然小娃娃不愿和我动手,那小子,你来负责用这套掌法与我对招。”
      宋功勤刚想说自己资质没那么高,怕一时没学会,老者已径直说下去,“我给你一天时间,依旧明日辰时,你们在此地等我。”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消失在远处。
      楚风雅忍笑对宋功勤道:“我倒觉得你这位很有可能的前师叔祖听多了故事,觉得高人非得飞来飞去。他既不追人,又未被人追,这费力跑出去做甚?”
      宋功勤不敢偷偷笑话前辈,赶紧咽下笑,正容道:“高人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楚风雅虽说着顽笑话,心中还是怀有敬意,此刻稍稍收敛笑容,说道:“他若真想对付柯策,何必假手我们?想来柯策是他弟子,他不忍出手,结果便辗转到我们这儿。”
      先前两人并不确定老者好意恶意,自无从揣测其原因目的,今日见老者行事,无需实际结果或明确证据,仅凭三人的相处过程,他们已能断定对方确是好人。柯策的武功又与老者一脉相承,宋功勤也认为事实同楚风雅的猜测应是八九不离十。不过,眼下宋功勤关心的是另一个真相。
      “风雅,”宋功勤凝重望向楚风雅问道,“你身体弱是生甚么病的缘故?”
      楚风雅立即抬起头来反问道:“你看我像弱不禁风的样子?”
      “我看不出来,可我担心。”
      楚风雅已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大概备了一大篇用来论证自己身体不弱的说辞打算驳斥宋功勤的任何发言,但他没想到宋功勤只说“我担心”,这反倒使他有些焉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别担心。我没病。”
      宋功勤又细细打量了楚风雅一番,相信后者不会骗人,他才稍稍缓和下忧心。
      楚风雅浑然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当回事,此刻兀自投入老者之前交代的功课,他望向宋功勤的眼睛闪动神气的得意,挑眉说道:“你叫我声师父,我来教你刚才那位前辈使的掌法。”
      宋功勤心想,我教你暗器的时候你可没叫我师父。想归想,他乐得逗对方高兴,也便假意配合道:“小师父。”
      楚风雅撇嘴皱眉,不满问道:“好好的师父,为甚么要强调小师父?”
      宋功勤立即改口:“大师父。”
      楚风雅歪头琢磨了一会儿,最终微恼道:“你逗我顽呢!”
      宋功勤赶紧哄道:“你生气了?我让你打我给你解气。”
      “那我可真打了。”楚风雅半分不说笑,他说动手就动手,挥掌便朝宋功勤左肩而去。
      这一掌宋功勤已分外熟悉。先前老者与楚风雅就是用这招克制他“西风乱红剑”最厉害的杀招。明白楚风雅有心教授,宋功勤很快集中精力同对方对起招来。楚风雅已对老者的掌法融会贯通,本是能更灵活运用,但他只工工整整一招一式比划出来,反复来了几遍,直到宋功勤记得差不多。
      宋功勤率先收手,悄悄确认楚风雅是否有气短疲倦之色。并未察觉他心思的楚风雅看来颇是神清气爽,也不知心中闪过甚么念头,眼珠一转,望向他的佩剑,说道:“你的剑借我用用?”
      宋功勤闻言毫不迟疑递过自己的剑,只是,见楚风雅借剑,不觉想起左手有薄茧的人说自己练剑,却从未见过他身上佩戴任何武器,此刻不觉好奇问道:“风雅,你的武器?”
      楚风雅也不隐瞒,左手拂过腰带,很快剑光一闪,一把软剑便已握在他的手中。
      宋功勤微微惊叹道:“软剑可不好使。”
      楚风雅点头道,“软剑不仅不好使,每回拔出剑后要装回去也费力。你一定要看我的武器,你负责帮我把剑装回去。”他显是当真怕麻烦,嫌收剑辛苦,这会儿尽把活往宋功勤身上推。
      宋功勤心中好笑,他从未见楚风雅拔剑,还以为对方只在关键时刻出杀手锏,现在想来,大概楚风雅单纯嫌麻烦才不拔剑。他一点不觉得自己把娇气当可爱的想法奇怪,只自然而然地听话接过软剑,帮忙往对方隐藏成腰带的剑鞘里装。
      楚风雅本挺着腰接受宋功勤代劳,没一会儿,又忽地改变主意,向后一退躲开宋功勤按着自己腰的手,干巴巴道“你笨手笨脚的,还是我自己来罢”,说着,也不直接收剑,而是噌噌跑开两步,愣是离着宋功勤好远才低头自己把剑收回剑鞘。
      原本宋功勤不明所以,接着,见重新走回来的楚风雅一脸似乎觉得宋功勤占了自己便宜的羞恼模样,心中腾地一跳,竟跟着口干舌燥起来。
      楚风雅红着耳朵也不自知,见宋功勤红了脸倒立时急了,拔出宋功勤的剑便纵身攻过来。“看剑!”
      特地要来宋功勤长剑的楚风雅出手便是流利的“西风乱红剑”,见识过对方过目不忘能力的宋功勤并不意外,明白对方用意,他专心拿出刚才学的掌法来练习。
      宋功勤虽不如楚风雅学得快,但他天赋也不低,加之这套掌法说是专克绛霄门剑法,却隐约一脉相承,宋功勤上手起来也很是快速。不到一天的功夫,宋功勤已基本对掌法运用自如。两人又交换着对了几遍掌法剑法,见天色不早,便一同返城。
      中午的时候,为了争取时间练习掌法,两人午餐吃得将就,到了晚餐宋功勤认为有必要讲究一番,回城领着楚风雅特地找了一家热闹华丽的酒楼。
      真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宋功勤同楚风雅在酒楼坐定没多久后,就见柯策和另一年轻男子一同步入酒楼。宋功勤犹记得楚风雅曾说柯策有个普通庄稼汉情人,当时还道那个情人平常得紧,眼下一见,却着实是位眉清目朗的英俊人物。他正随意思索之际,步入酒楼的柯策目光如炬扫视向大厅,见状,宋功勤赶紧不着痕迹低头,将自己的脸孔藏到阴影中。
      听多故事的楚风雅实际缺乏江湖经验,他在酒楼也不晓得要挑能眼观八路的座位,此刻正背对大门,不知发生甚么,不过,眼见宋功勤低头,自察觉异状。关键时刻,他倒是颇沉得住气,不仅未回头,还一边装模作样夹着菜,一边低声问宋功勤道:“怎么了?”
      柯策功力不低,宋功勤怕贸贸然说出他的名字,被本人从喧闹声中辨认出,便用筷子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柯策”二字。
      一见这两字,楚风雅立即眼睛一亮,大有起身便痛快一战的架势。为防止对方轻举妄动,宋功勤赶紧按住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说道:“稍安勿躁。”
      楚风雅心头是按捺不住的义气快意,心里却是一派明白。宋功勤自是希望使用更保守的策略来对付柯策。毕竟,他们此刻未必能敌柯策。原本大丈夫确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他们既有机会得到击败柯策的方法,又何必在此时冒进,弄得打草惊蛇?楚风雅有些不甘心,但决定听宋功勤之言。
      也不知是否过得安逸,柯策放松了警惕,他与男子进入酒楼落座后相谈甚欢,对周围环境并未特别关注。宋功勤稍稍放松下来,准备寻得机会先离开酒楼,再觅跟踪柯策的机会。他心里盘算着后续的计划,未注意自己仍按着楚风雅的手未放开。楚风雅则自不会注意不到,事实上,他不仅注意到,还特别在意,本想等宋功勤放手后假装甚么都未发生,可偏偏宋功勤迟迟不放,楚风雅心中莫名一乱,本能板起脸来问道:“你准备抓着我的手到甚么时候?”
      宋功勤闻言赶紧收回自己的手。他又惹得楚风雅一阵气急。楚风雅心想,两人早已互诉情意,心意相通,也不是没有执子之手的亲密举动,宋功勤便是整日拉着自己的手那又有何错?眼下对方却好像做错事一般急急撒手,这又究竟是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当然,楚风雅心中不平,却也明白这心思只怨自己想得别扭做得别扭,也就没有发泄出来,只暗自郁闷地喝了一大口茶。
      宋功勤行事稳健,大敌当前,哪有心计较其他,只专注在不远处用餐的两人。许是行事毒辣阴狠的柯策也尚有几分真心,他同那男子似乎颇有情意,两人不仅言谈间透漏着某种亲密,不时还有肢体的暧昧接触,大庭广众,全然不畏世人眼光。在与男子相恋方面,算是同道中人的宋功勤看着心中感慨,下意识转头望向楚风雅。接收到他目光的楚风雅先是一愣,接着突如其来凶巴巴地瞪了宋功勤一眼。宋功勤时常琢磨不透这个小小少年变幻莫测的心思,见对方不乐意,赶紧讨好地冲对方笑笑。很快,楚风雅收回迎视的目光,低头一个劲喝茶。他的此番模样宋功勤瞧在眼里,虽不明原由,却心中不觉一动。想起柯策与那男子间似有若无的轻挑浅逗,宋功勤忍不住伸手拨开楚风雅因低头而垂落下来的一束散发。“别光顾着喝水,多吃点菜,你太瘦啦。”
      楚风雅没抬头,好似未听见宋功勤说话,但他默默放下茶杯伸手夹了一块鱼片送入嘴中。待吃了鱼肉,他又心生懊恼,觉得自己好似姑娘家般羞涩乖巧的姿态实在有失颜面。他却不知道,宋功勤头脑一热说完做完后,胸口也是狂跳,心中一片惴惴,见楚风雅吃了鱼肉才安心下来,尽是欢喜。
      总算,宋功勤心有分寸,知柯策在近,很快收敛心神,一边暗中观察柯策,一边用了晚餐同楚风雅一同离开酒楼。
      两人走出酒楼后也不走远,而是寻得一处隐蔽之所,藏身其中。
      春寒料峭,入了夜后晚风带着吹透春衫的寒意。练武之人原是不怕冷,可当初宋功勤尚未情动便担忧密室入睡的楚风雅着凉,如今心中满是情意,自更唯恐照顾不周,又想到白日老者提及楚风雅身子弱,宋功勤不由低头关切望向身边之人,问道:“风雅,你冷吗?”
      楚风雅立即回道,“我身体没那么弱。”他只说自己身体不弱,却不说冷不冷,显然并非不冷。
      宋功勤为此踌躇了一下。虽然眼下两人藏身暗处,无人能见,但若脱了外衣给楚风雅,待会儿他穿着中衣跟踪柯策实在有失体统。思前想后,只有一个法子——
      反正如今两人不为外人所见……宋功勤一边如此心道,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一声不吭伸手将楚风雅揽入怀中。
      楚风雅全然未料到宋功勤的动作,第一时间身体意外的一僵,之后,也丝毫没放松下来的迹象,但无论如何,他亦未挣脱开,而是乖乖任宋功勤抱着。
      抱在一起的两人实际都好受不到哪儿去,一个抱得小心,一个被抱得僵硬,谁都还不敢动弹,不多时,宋功勤便发现自己半边身体都发了麻,手臂也有些发酸……然而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依旧是说不出的满足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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