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脑洞收容所》苔藓小人

6、白雨

　　-0-

　　冷。

　　当偌大的土地只剩下这种绝望的感受。

　　没有人交流，只有锄头砸在冰层上发出闷响。

　　撕心裂肺的咳嗽响起来，下一秒，声音的主人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白雨将视线从眼前的煤堆上挪开，望向那个昏迷之后被带走的人。

　　所有人都知道他将会面临什么，在这片冻土上因为寒冷而重病昏迷的人大部分都在最后失去了双腿。

　　不会有人愿意失去行走的能力，哪怕在这样绝望的日子里。

　　白雨沉了沉身子，将装满了煤块的麻袋甩上后背，慢慢走向中枢控制塔。

　　“新日历3年57天，气温零下40摄氏度，中枢控制塔温度三档。”大概走了一个小时，能听见传来的广播了，是个甜美的女声。

　　“今日工时为早晨8点至晚上6点，请各位工友晚上9点于教堂集合祷告。”

　　在茫茫的雾气中，黑色的中枢控制塔是白雨最喜欢的存在，每次站在塔下，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有时候白雨很庆幸自己的工棚在第二外围，离中枢控制塔很近，不会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冻死。

　　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在仰望这座高塔。

　　高层的广播室，以及更高层的管理者休息室，他们就住在这座塔里。

　　每当这时候，巡逻者总会打断白雨的凝视，催促着她将煤块交到仓库去。

　　白雨扭回头，不作声的走了。

　　在仓库兑换了一份硬面包和肉粥的套餐之后，白雨回到了自己的工棚。

　　放下门帘阻挡外界呼啸的风，耳朵里剩下的就是各种人声。

　　最边上的麦当大叔已经睡了，发出震天的鼾声。

　　他在锯木厂工作，每日要搬运大量的冻木材，是个十足的苦力活，因此一直睡得很快。

　　绕过一层油布的阻隔，是奥利一家三口。

　　奥利先生是冻土探险队的成员，十天半个月才能够回来一次。所以对于他们一家来说，食物的来源主要依靠奥利夫人。

　　奥利夫人和白雨在一处冰层挖煤，关系还算亲近，但只限于交流方面。

　　毕竟在末日，没有人会愿意分享自己的其他资源。

　　白雨的床铺在中间，她自认为是一个很温暖的位置——虽然她刚开始很排斥这里。

　　塞下了十个人的工棚弥散着各种各样的味道，总是有不怀好意的目光试图穿过油布的遮挡看向她。

　　小孩的哭声，男人的鼾声，女人的骂声……曾在末日初期反复出现，反复折磨白雨的神经。

　　后来愈发寒冷的天气大刀阔斧砍掉了所有人多余的情感。

　　白雨往嘴里灌着肉粥，听见隔壁布朗家的胖儿子不断咽口水的声音，在他家大人掀开她的油布之前解决完了今天的晚餐。

　　白雨的床铺被奥利和布朗两家包围，有趣的是这两床人家形成了鲜明对比。

　　布朗夫人在医务室工作，布朗先生是巡逻队的，是比奥利一家轻松可是报酬更多的工作。

　　不过布朗家的胖儿子永远吃不饱。

　　布朗夫人保持着掀开油布的姿势，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小白，你今天的晚饭很丰盛嘛。”

　　托她的福，白雨又忍不住回味了刚才那一餐的味道。

　　即使知道狩猎队很辛苦，可变异动物的肉确实让人胃部翻涌。

　　肉粥的味道，像是高度腐烂的老鼠尸体泡在发霉的酸笋里。

　　一对比，硬面包顶多就是硌牙齿而已。

　　“我今天挖了500斤的煤块，”白雨看着布朗夫人，慢吞吞地说道，“如果胖、布朗小子想吃些什么，或许你可以让他参与挖煤的工作。”

　　“嘿，小安迪才五岁，他还是个孩子，他干不来那些粗活。”

　　布朗夫人总是把眼睛吊在脑门上，对软硬不吃的白雨毫无办法，冷哼一声又甩下油布离开了。

　　白雨拿脚扯正了油布的位置，躺下来眯上了眼睛。

　　距离9点的祷告还有两小时，她还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这一觉睡得白雨头昏脑涨。

　　腥臭感不断涌上喉头，晚饭吃的肉粥似乎渴望着自由。

　　将近一个小时的祷告是白雨最讨厌的事情，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难受叠在了一起。

　　压抑住呕吐的冲动，白雨跟随大部队往教堂走去。

　　和巡逻者存在的意义一样，教堂是管理者另一种巩固地位的方式。

　　所有居民在这里祷告时，不祈求上帝，更不指望其他神仙，只跟着祷告者高喊管理者的名字，感谢管理者的策略。

　　白雨混在人群里做口型，看着自己呼出的气刚冒出头又一瞬间消失。

　　她总是联想到末日前严打的传销组织，以至于生不出任何对管理者的敬重来——

　　除非她的祷告能多兑换一份食物。

　　-

　　晚10点，工棚里又一次挤满了人。

　　白雨的胃还在撒泼，只能平躺着看棚顶发呆，努力安抚身体突如其来的坏情绪。

　　隔壁的布朗太太在给儿子讲睡前故事，那多事的小胖子今天又换了要求：“我想玩一点脑筋急转弯。妈咪，你知道脑筋急转弯吗？”

　　“呃亲爱的，或许你可以给妈妈介绍一下？”

　　“是我从朱蒂那里听来的，咳咳，请问把一只大象放进冰箱需要几步？”

　　白雨难得愣了一下。

　　她想起好多年前的晚上，和家人挤在温暖的客厅里，耳朵里是喧闹的鞭炮，欢声和笑语。

　　可她如今已经记不起家人的样貌了。

　　布朗夫人没有猜出答案，于是小胖子兴奋地说：“需要三步，打开冰箱，把大象装进去，最后关上冰箱门。”

　　“哦……哦。”布朗夫人胡乱地应着，“你该睡了宝贝。”

　　小胖子的声音没有停止，他继续说着：“妈妈，他们告诉我冰箱是用来冰冻食物的，可是天气这么冷，为什么还需要冰箱呢？”

　　工棚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3年前，在寒冷还没有席卷这片大地时，人们也曾为高温和汗液而烦恼抱怨。

　　冰淇淋和冰箱也曾是生活中甜蜜的必需品。

　　像一把大锁挂在时间的门上，过去被无情地关在门里头，而外面的人怎么也回不去了。

　　工棚里慢慢响起了低声的啜泣。

　　白雨好久没听到那样的哭声了。

　　-

　　“早上好，来自中枢控制塔广播室。”

　　“今天是新日历3年58天，气温比较昨天下降了一度，目前是零下41摄氏度，中枢控制塔的温度依旧是三档。”

　　“今日有固定周会，所以工时为早晨8点至晚上5点，请各位工友们在晚上6点准时集合在中枢控制塔前的广场上。祝大家在管理者的带领下，有更美好的一天。”

　　今天的广播员大概没睡好，所以讲话有些飘忽。

　　或者是她一直这样，只不过平常的白雨没有注意，因为她必须在七点起床赶到冰层，经常性会错过广播。

　　已经连续挖了一个月，这片冰层下的煤堆有了见底的趋势。

　　对于管理者来说不是件大事，只要换片冰层继续探索就行，但是挖煤工就会面临更严峻的挑战。

　　最开始的时候，煤堆离中枢控制塔很近，现在必须步行一个小时才能到达。

　　作为越走越远的挖煤工之一，白雨考虑了好多次转职。

　　可像她这样的独身女孩，除非牺牲些什么，不然绝不可能分到好的工位。

　　白雨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从昨晚开始的眩晕感伴随着她，还有那窜上脊背的凉意都让她开始害怕。

　　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苟延残喘地活着。

　　昨天倒下的那个人没有回到岗位上，白雨听到他的朋友说他死在了手术台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截肢。

　　听众们都没做过多的评价，埋头于煤堆中，机械地重复挖、取、投这一套动作。

　　麻袋渐渐重了。

　　白雨一般一天运送四趟，但是今天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惨叫。

　　她重重喘了两口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奥利夫人看了她两眼，“你还好吗？”

　　伴随着白雨艰难摇头的动作，她又收回了自己的关心。

　　一天结束时，白雨果然没有达到平时采集的煤块量，仓库负责兑换的人员拿笔尖扫过登记表，最后只拿了一个冻马铃薯给她。

　　白雨最不喜欢吃的就是冻马铃薯。

　　她是个脆牙口、玻璃胃，每次吃冻马铃薯都能难受大半夜。

　　但如果不吃，饥饿带来的灼烧感会让她彻夜难眠。

　　陆陆续续有人回了工棚，肉粥的味道飘到白雨鼻腔里，勾的她一阵恶心。

　　医务室只给准备截肢和已经截肢的人服务，白雨不会去那里等死。

　　“千万不能等死。”麦当大叔的声音传过来。

　　周会和下班点就间隔了一小时，他今天没有选择睡觉，而是和住在工棚最里头的窃贼兄弟俩聊天。

　　“你们还没有听说吗？冻土探险队发现了一座城市，是城市！往北边去，有一座地下城，管理者居然都不告诉我们！”

　　窃贼哥哥冷笑一声，“这儿可是管理者的地盘，他难道会放任我们这些劳动力跑走吗？”

　　窃贼弟弟的心思不在这，“那个地下城是怎么回事？麦当叔，你快讲讲。”

　　麦当大叔得意地笑起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尽管这个工棚里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

　　“在末日来临之前就有一批顶尖科学家检测到气象异常，他们将科研数据和高端科技保护起来，建立了那座地下城。”

　　“它的名字叫，”

　　“诺亚。”

　　-1-

　　晚7点，广场。

　　管理者再次突破自己姗姗来迟的记录。

　　巡逻者隔着间距列队，把人群拦在中枢控制塔的10米之外，试图喝止各种骚动。

　　白雨在最角落，只有这个位置不至于让她被挤成鲜肉罐头。

　　晚餐那颗马铃薯仍然在反抗，即使已经三年了，白雨的胃也没能捂热它冰冷的心。

　　但是如果吐出来放它自由的话，前排的大个子肯定会狠狠打歪白雨的鼻子——到时候难熬的就不光是胃了。

　　白雨只能默默仰起头。

　　还好这时，第二巡逻队来到了人群最后排，意味着周会终于要开始了。

　　有陌生气息不断靠近，白雨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站在她身后的是作为巡逻者一员的布朗先生。

　　“亲爱的居民们，晚上好，”管理者的声音从中枢控制塔二层的平台飘下来，“很抱歉我迟到了，不过有个好消息分享给大家。”

　　“为迎接一些重要的客人，我们将组建一支护卫队。”

　　护卫队。

　　仅仅三个字点燃了喧嚣，哪怕是白雨都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新职业代表着新机遇，更何况在这片区域生存的潜规则是距离管理者越近，待遇就越好。

　　梯子挂在井边，谁都不会错过向上求生的机会。

　　但是下一秒，白雨的兴奋就被碾灭了，被侵犯感有如毒蛇盘上了脊梁骨。

　　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趁骚扰的布朗先生愈发兴奋大胆起来，白雨狠狠摸了一把前排的大个子。

　　“操，被婊子干昏头了的玩意儿！”

　　男人的惨叫盖过了管理者的发言。

　　布朗先生被大个子揍得鼻青脸肿，比异变的动物还要丑陋难堪。

　　白雨看到布朗夫人就站在不远处，伸手遮住了儿子安迪的视线，而她自己的眼神怨恨着——

　　却不知道指向了他们中哪一个。

　　-

　　夜晚的工棚里，依旧在讨论诺亚城的事情。

　　他们猜测管理者口中的重要客人就来自那里，这次来是为了获取中枢控制塔内部的神秘芯片。

　　窃贼弟弟问道：“这个芯片到底是什么东西？预测未来天气的吗？”

　　麦当大叔从喉咙里挤出不屑的轻笑：“小男孩还是目光短浅，天气预报在以前就不是稀奇玩意儿了，谁还研究那个。”

　　“那到底研究什么？”

　　“研究人类未来的呗，”麦当大叔咂嘴，“科学家凯勒知道吧？这芯片是她研究的，听说里面藏了好多跟进化有关的资料。”

　　盗贼哥哥最后打断了对话：“那些都与我们无关，赶紧睡觉，明天还有护卫队的选拔呢。”

　　工棚的动静减弱下去，对于挣扎求生的人们来说，足够的睡眠是末日最需要的事情之一。

　　大概是睡前听到了神秘芯片的事情，白雨开始在各种光怪陆离的梦中挣扎，直到凌晨被隔壁奥利家的说话声惊醒。

　　跟着冻土探险队在外半月有余的奥利先生回来了，他不住地亲吻着女儿的额头，喉咙间溢出嘶哑的呜咽。

　　一家人亲密地交流着，奥利先生说：“我们这趟去了诺亚城，亲爱的，你绝对想象不到那儿是多么神奇而美丽。”

　　“在护送那些科学家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要带你们一起去诺亚城定居。”

　　毫无疑问，奥利先生他们带回来的科学家就是管理者说的重要客人，而他们这趟的目的就是芯片。

　　他们要带芯片回诺亚城，如果能成为护卫队的一员，说不定能跟着离开这里，哪怕几率渺茫。

　　就这样，天色在奥利先生的叙说中亮起来了。

　　理智告诉白雨该起了，可是四肢像被钉穿在床板上，光呼吸都逼得神经脆弱而敏感地尖叫。

　　呼出的气息带走热度，而凉意从毛孔窜入身体，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

　　白雨知道自己生病了。

　　她已经在这片冻土上熬了三年，最开始也是大病小病不断，后来就逐渐习惯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种死神飘荡在身边，镰刀已经悬在脖子上的感觉。

　　或许就在下一秒死去，可悲的是即使这样也必须要前进。

　　-

　　广场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都对护卫队的职位虎视眈眈。

　　当冻土探险队回归，将流言传满了整个基地时，护卫队的存在就不仅仅是一个职位，更是去诺亚城的跳板。

　　面试的队伍从中枢控制塔爬出来，像一条扭曲的长虫，又生出了细细密密的足节。

　　白雨把僵硬的腿扎在雪堆里，只有这样她才能在队伍中勉强保持站立。

　　两个小时之后，队伍还是望不到头。

　　失败的人又重新出现在附近，以一种末日前才有的，和求职死磕到底的精神。

　　中午是一天中最合适出行的时间，管理者带着科学家们出现在二层平台上。

　　随着他们的现身，底下的队伍发出了各种骚动，管理者低头看了一眼排队的“盛况”，脸上挂着他的招牌笑容。

　　在他看来，这就好比地上的蚂蚁成群，妄想搬家躲避风雨。

　　管理者没有理会那些声响，开始给科学家们介绍基地的各类建筑，带他们欣赏午后的景色。

　　其实从这个角度看管理者和科学家，他们高高在上，可是都只有一根手指的长度而已。

　　白雨不禁联想到小时候最爱吃的手指饼干。

　　小麦细细碾磨之后成熟的风味，与未经世事的纯真鸡蛋相逢，又有热情的黄油从中调和，才能诞生比恋爱更甜美的味道——

　　虽然白雨还没有谈过恋爱，但她很怀念手指饼干。

　　也不单是手指饼干，她还想念唐人街的国菜。

　　当时总嫌弃菜品味道不正宗，结果现在连那些低配替代品都尝不到了。

　　头抬得太久了，白雨的脖子犹如烤化了的橡胶，差点挂不住这沉重的脑袋，太阳在眼中炸开炫光，而鼻尖也开始出现刺鼻的味道。

　　熬到下午五点，白雨的脚终于第一次迈进了中枢控制塔内部。

　　温暖，比妈妈的羊水还要舒适的地方。

　　怪不得那些人反复排队，恨不得能在塔里的过道上呆一晚。

　　面试的过程比白雨想象中还要快，刚刚推开门露了个面，面试官扫一眼就挥挥手让她出去了。

　　白雨装作没有看见拒绝的表达，依旧迈着软绵绵的步子走进房间里。

　　“操……”

　　面试官骂人的话被硬生生堵住，中枢控制塔里响起震天的警报声，整座塔在颤抖。

　　房间里的两人同时吓住了，面试官从位置上跳起来，推开白雨走到了门口。

　　随着他开门的动作，外面的嘈杂一下子涌了进来。

　　三年来，中枢控制塔一直平安无事。

　　这警报犹如海中潜行的大白鲨，在被死亡淹没的恐惧中，民众提心吊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游出来的危险。

　　面试官跑了出去，白雨只能转身跟上，毕竟妈妈说过还活着就得逃，这是动物的本能。

　　中枢控制塔乱成了一团。

　　所有人都在逃窜，但是警报响起之后，来时的通道就自主关闭了。

　　能抵抗冻土一切考验的重门，反而把塔里的人送上了死亡的处刑台。

　　白雨听到各种叫骂和哭喊声，有人往二层平台的方向去了，也有人往更高层跑。

　　他们这样想着：管理层一定会有其他的逃生通道。

　　当然还有堵在重门口等待奇迹降临的人，白雨看了眼人群，选择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一走，才发现中枢控制塔的内部设施和末日前很像，白雨甚至还看到了厕所的标识。

　　白雨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安心上过厕所了……

　　真好笑，这种时候她居然想的还是人生三急。

　　厕所是蹲站混用的，瓷砖墙上还沾着黄色的污渍，蹲坑旁掉了好几个烟头，纸巾更是从垃圾桶里溢出来。

　　这种脏乱也和末日前一模一样。

　　白雨收回视线，离开不堪入目的部分，站到了镜子前。

　　还是回忆中那张并不出彩的亚洲人脸，被末日吃掉了多余的肉脂，行尸一般活着。

　　皮肤很糟糕，脸色很糟糕，眼神更糟糕——

　　镜子里的人快死了，所以什么都好不起来。

　　白雨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在她决定做些什么之前，急促的脚步声从厕所外面传来。

　　“抓住她！那个婊子果然是凯勒的徒弟，把她手里的箱子抢过来，芯片在里面！”

　　紧接着枪声响起，中枢控制塔晃动的范围更大了，天花板上开始出现裂纹。

　　镜子的一端出现了另一张脸，闯进厕所的女人一手拿着枪，怀里抱着银色的箱子。

　　“亚洲人？”女人喘着粗气，抬了抬黑黢黢的枪口，示意白雨走到另一边去，“不想死的话就闭嘴。”

　　白雨没有移动脚步，反而就地坐下了，“请别在意我，我快死了，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女人警惕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但是由于时间紧迫，她只冷哼一声就坐到了另一边。

　　没有开枪。

　　是没有子弹了，还是不想杀人呢。

　　白雨托着下巴看看她忙碌。

　　银色的箱子被打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微型电脑，女人的手指纷飞在投影键盘上，激活白雨看不懂的计算机代码。

　　从上层掉下来的结构块砸在两人脚边，女人头也不抬地继续取出一剂试管，将不知道什么东西加了进去，里面的液体就变成了绿色。

　　女人又拿了针管把这颜色奇异的液体导了进去，到这时她才松了一口气，看向白雨。

　　视线对上的那刻，白雨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偷芯片？”

　　“偷？”女人眼角上挑，即刻露出一个愤恨的神情，“这叫物归原主，他们才是窃贼。”

　　“凯勒是谁？芯片的主人吗？”

　　“凯勒老师是最伟大的女科学家，是她将生物科技研究到了超前的地步。”

　　女人用着骄傲和向往的语气描述着，然后她将针管和芯片都藏到胸前，站起身来：“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背后的洗手台撑着白雨逐渐冰冷的身体，她努力将昨晚听到的流言和眼前的一切结合起来。

　　女人没有回答芯片相关的问题，白雨想了两秒，向她伸出手，“虽然可能会错漏百出，但是你愿意让我帮你吗？”

　　坚毅的表情中跳出一丝惊愕，女人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白雨努力勾起嘴角，笑着反问她：“女孩帮助女孩，有什么问题吗？”

　　-2-

　　在中枢控制塔快要塌成废墟的时候，白雨她们被抓到了。

　　女人腹部中了一枪，这下濒死的情况颠倒了过来。

　　他们踢着她的肚子，像虐待一个不听话的皮球。

　　白雨被揪着头发丢在女人身边，有人往她身上啐了一口：“差点被这两个贱货骗了过去。”

　　右手骨折了，白雨只好用左手笨拙地为女人擦擦满嘴的血，“对不起啊，我实在太虚弱了。”

　　女人的眼睛依旧像在镜子里第一眼看到的那样，清澈有如过去的施蒂利亚翠湖，她凝视了白雨的脸许久。

　　外套和箱子被翻来覆去地检查，没找到芯片。

　　于是又有一脚踹在女人的背上，她顺着这个力道往前蹭，熟悉的针管从她的指尖探出，扎在了白雨的血管上。

　　“可以藏东西的仿造机械臂，很厉害很逼真对吧，也是凯勒师父研发的，”对上白雨惊讶的视线，女人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另外，我叫海伦，很高兴认识你。”

　　叫海伦的女人在白雨身边没了气息。

　　被她注射了绿色液体的部位脉动一般地胀痛，而此时中枢控制塔开始了倒数。

　　机械电子音一秒一秒播报，预示着中枢控制塔的爆炸即将来临。

　　找不到芯片的人最后还是选择了保自己的命，所以海伦的尸体和白雨一起被遗弃在注定坍塌的中枢控制塔里。

　　当然，不止她们被抛弃，连布朗夫人和她的儿子也失去了往日的优待。

　　白雨抬起脚，大拇指血肉模糊，在指甲盖里面塞了一块重要的芯片。

　　她把芯片拽了出来，擦干净上面的脏污，攥紧在手心。

　　保住了，但是她能把芯片带出去的可能性为零。

　　打断她思绪的人还是布朗夫人，她牵着儿子从各种瓦砾下爬过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祈求语气：“求求你……”

　　“夫人，我帮不了你什么。”

　　眼泪裹着尘土擦过布朗夫人的脸，她继续哀求着：“不、不，我看见了，我看见她给你注射了什么。”

　　白雨感到好笑，“那又怎样？你是想让我喂一点加料的血液给你的小安迪，好增加你那子虚乌有的安全感吗？”

　　“不……不，”布朗夫人还是摇头，“我只求你，如果你能活下来，能不能带着安迪离开这里？”

　　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生离死别的小胖子安迪哭着，所有被宠爱出的肥肉颤抖着，没能动摇他妈妈的决心。

　　那浑浊的眼泪还在往下滚落，白雨看得心烦，扭过了头没有再出声。

　　在中枢控制塔爆炸的冲击赶来之前，白雨只能缩紧身子，把芯片继续握紧在拳头里，抵住自己的额头。

　　但是下一秒，有具温热的身体保护在了身后，布朗夫人轻声啜泣着：“对不起……”

　　她破碎的声音被爆炸吹走了。

　　好像以前看过的一场日出，在她离开家乡前，被爸爸妈妈拉着去爬山。

　　当时她并不乐意，毕竟哪个年轻人能早起，只有太阳才会每天守着表钟来到人间。

　　但是她真正看到太阳的那一瞬间，所有不满都被日光带走了，就像现在一样，闭着眼都感受到爆炸的强光袭来。

　　白雨的思绪在白茫茫间行走着，忍不住想——

　　这就是人生的走马灯吗，明明□□还活着，灵魂却跑到了回忆里去。

　　-

　　管理者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他满头大汗地跟在检测的科学家身后，等待他们拿着仪器搜寻到芯片的踪迹。

　　中枢控制塔废墟的清理工作同步进行着，机器人每抬起一个结构块，都有人紧张地往里面看去。

　　可就算有亲人，此时此刻也成了飞灰了。

　　第三天，中枢控制塔还剩下最后一层的废墟。

　　某个科学家手里的仪器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动静：“太好了！芯片没有毁坏！”

　　那块废墟很快被挖开，还剩下的三角形框架撑起一片狭小的空间，里面躺着……人。

　　一层远离爆炸源，倒是也能挖出几具焦炭来。

　　但是把上面的焦炭掰开，下面还有一个被烧了一半的，最里面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呼吸微弱，被巡逻队抓紧带离了现场。

　　剩下两具焦炭准备被丢到雪坑里，但是焦炭所过之处的仪器都发出了滴鸣，反而是最开始那位科学家的仪器逐渐安静下来。

　　事情的走向愈发离谱。

　　要不是最后确认了芯片在那被烧了一半的人身上，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切。

　　焦炭被送到了手术室，科学家们围成一团。

　　“这怎么办？芯片怎么会进到人类的脑子里去？”

　　“该死的，海伦那家伙把凯勒研制的进化液给她注射了，”其中一个科学家握紧了拳头，“肯定是爆炸过程中，这个人的身体组织损伤导致芯片顺利扎进了前额叶，但是进化液同步重塑了她的身体。”

　　“汤姆，你可别开玩笑了，凯勒的进化液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汤姆瞪了说话的科学家一眼，“凯勒家研究了三代人的生物科技，在医疗和军事领域都处于顶尖地位，而凯勒这一代更是致力于将人类基因进化到能适应各种灾害的程度。”

　　“知道动物界的自截再生吗？你说她做不到？你眼前这个就是她最大的成果！”

　　“我知道，”有个小伙子站了出来，他是这群科学家里最年轻的存在，“蜘蛛侠里的蜥蜴教授就是用的这种方式。”

　　陌生的词语让手术室里一阵沉默。

　　汤姆头疼地看了自己跳脱的弟子一眼，“够了彼得，没有人要听你讲末日前的那些电影剧情，收起你爆棚的分享欲。”

　　“哦，”被训斥的彼得闭上嘴，指了指手术台上的焦炭，“最后一句，你们再不动手的话，可能这个家伙就真的要死了。”

　　再生的速度追不上死神挥下的镰刀，如果单单是这个人死了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芯片现在在她/他的脑袋里，芯片的各种传导和人类的神经奇特地连接到了一起。

　　凯特设计的芯片依靠生物电流来工作，程序中设定芯片只能断流一次，进入休眠状态。

　　她的徒弟海伦将芯片取出来之后，应该是想要将芯片装入自己的机械臂的，没想到先一步去世了。

　　误打误撞的让这个不清楚来历的人捡了便宜。

　　不知道地底下的凯勒师徒如何想法，但是对科学家们来说，这一切极为棘手，因为如果这个人的心脏或者大脑停止工作，芯片也会随之毁灭其中的数据。

　　哪怕他们已经集结了各国顶尖的科学家，医生和计算机学者，甚至黑客都没有办法破译芯片里的内容。

　　只能看着黑客扫描出程序中的不加密内容，一行一行写着凯勒的嘲讽，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凯勒设计的芯片自毁程序，目的就是让他们得不到她的研究成果。

　　目前的情况来看，除了让这个人活下去成为活体芯片之外，他们别无办法。

　　领头人汤姆留了下来，其余科学家们走出手术室，把空间留给赶来的医生。

　　跟着大部队离开的彼得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手术台。

　　她/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显然已经不重要了，大家只在意她/他未来的价值。

　　这种经历真像是英雄的诞生。

　　没人知道超级英雄以前的故事，但是当他们成名之后，就只有属于英雄的标签了。

　　-

　　有规律的机器响声。

　　白雨睁开眼睛，抬起右手盖住自己的脸，试图遮挡刺眼的灯光。

　　触觉一片冰凉，她将右手举高，看到了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手指。

　　脑子里跳出来一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准确来说是不属于身体主人白雨的记忆——

　　它应该只是一块芯片才对。

　　前额叶的受损让她对自我的认知产生了纠纷。

　　白雨从床上坐起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眼前只有一些检测她身体的仪器。

　　抛开变成机械臂的右手不谈，她的身体似乎也和爆炸前没什么区别，但是胸前这块硬邦邦的金属是什么？

　　白雨想用惯用的右手，但是机械臂好像不怎么听话。

　　她只好用左手敲了敲胸前的金属，只听到滴滴两声，“检测到半机器人恢复意识，已通知汤姆教授。”

　　半机器人？

　　只是改了一只手有必要称呼自己为半机器人吗？

　　白雨掀开衣服查看自己的身体，果然不单是失去的右手，遭到了爆炸波及的右边身子大部分被金属块包了起来，覆盖在身体上像一条露出危险的蛇。

　　或许我真的不能算是人类了。

　　白雨这么想着，迎来了脚步匆忙的科学家们，为首的汤姆教授头发花白。

　　只看了他一眼，白雨的脑袋里就跳出了和汤姆教授相关的资料，像机器滚动着程序代码一样。

　　“你好，”汤姆教授眼神复杂，“你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关心，汤姆教授，”白雨控制不住嘴巴，吐出了让自己都陌生的字句，“凯勒教授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调查到的资料显示这个女孩高中来到国外留学，生平很普通，和他们这一层的研究人员完全属于不同阶层。

　　她不可能认识凯勒，更不可能认识他，她的思维被芯片所影响了。

　　汤姆教授闭上眼睛，确定了芯片和这个幸存的女孩融合非常完美。

　　他不知道该生气凯勒的极端和对他的恶意调侃，还是该为凯勒的研究终于成功了感到开心。

　　“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是凯勒教授研究的芯片，”女孩突然皱起眉头，摇摇脑袋，“不对，我是人类。”

　　“我叫白雨。”

　　汤姆教授抬手，安抚了一下白雨说：“不要紧张，你的身上有了一些超出目前科技水平的变化，所以你感觉不适应。这些都是正常的……”

　　在现在这个贫瘠而荒唐的冻土世界，能有多少件正常的事情呢。

　　“你就在这里安心养身体，等到适应了新的变化后，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