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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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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去往平阳村的路上,小陆石匠替崔洋挑了担子。
崔洋原是要拒绝的。
他的这副货担是特制的,不是寻常箩筐那么简单,而是在箩筐内又打了个铁制的框,有两层,里层放鲞,隔层内置冰,外层包裹棉絮。
以便用低温保存,防止鲞在炎炎夏日发臭发霉。
效果是好,就是沉了些,小陆石匠一日做工累,不好再让他挑这么沉的担子。
小陆石匠却说:“谢你那天卖给我的鲞,我娘吃了直说好。你还只卖七文钱,替你挑下担,应该的。”
崔洋听着开心,便也不再坚持,只笑说:“你娘爱吃就好。”
平阳村里石场不远,拐过个山头就到。
这村原不叫这个名。
是村里有间寺庙名为平阳寺,甚为奇特,佛堂与二层的僧舍终年不染尘埃,是为一绝,有文人墨客前来游览,大为惊讶,留下墨宝之余又将它宣扬了出去。
久而久之,庙宇的名声大过村庄,村子索性改名为平阳村。
崔洋并未去过平阳寺,对传说甚是好奇,左右两人行走在路上没有话题可聊,便起了个话题问道:“听说平阳村里有间不染尘埃的寺庙,可是真?”
“是真。”小陆石匠走在前头,闻言说,“我常随娘去上香,也去过二楼的僧舍,确实不染尘。”
“真不是僧人勤快,早起打扫干净的?”崔洋又问。
“真不是。”小陆石匠答,“我随我娘宿过夜,未见僧人打扫。”
宿夜是指一晚上都住在寺庙里,第二日起大早上香,为越地的特色,许大愿求大事时才会如此,且花费不菲。
以小陆石匠家的家境,定是遇到的大难事才会宿夜。
崔洋心想,并未点破,而是期待地说:“那我今晚就不睡了,一定要看看僧人们到底有没有起来打扫。”
这话逗得小陆石匠一笑,转头看崔洋。
笑意充盈着他的双眼,甚是好看,看得崔洋有一瞬间的愣,察觉时怪不好意思的,忙着寻借口,问:“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小陆石匠又是一笑:“你就安心睡吧,不染尘的原因我琢磨过,应是僧舍所在之处正好是山风口,山风频繁,尘埃当然留不住。”
“原来如此!”崔洋恍然大悟,不禁夸小陆石匠,“陆小哥,你真厉害,那么多人都看不透的原因,你看懂了。”
崔洋的声音清亮,夸赞时真情流露,听在耳中又是舒服又是舒心。
小陆石匠心生愉悦,便不再像之前那般生分,说:“我叫陆峰,山峰的峰,你直呼我名字就好。”
陆峰?
崔洋默默在心底唤了好几遍,他记得小时候离开越地时,小陆石匠还没取名,只用着乳名唤。
寻常百姓人家的乳名都是贱名,好养活就行。
小陆石匠属牛,就叫大牛;他属兔,因着小两岁,就叫小兔。
陆峰这个名,好听,山峰的峰,正合了他的行当。
崔洋笑,也自我介绍:“我叫崔洋,海洋的洋,你也直呼我名字就好。”
说话间,他的目光里有些期许。
上回说得匆忙,陆峰对他的姓并没有反应,但他清楚记得小时候陆峰问过他:他的爹姓崔,他的娘姓陈,为什么他和他的姐姐都是姓陈的?不应该姓崔吗?
当时崔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还小,并不清楚入赘这种事。
回去问他娘的时候,还被他娘好生叮嘱了一番,令他以后不许再问。
两人说话时,陆峰的娘正好来他们家,听了去,回家训了陆峰一顿。
陆大娘鲜少训儿子,照说陆峰应该有记忆。
然而陆峰听到崔洋的话后,依旧没有反应,只应着,唤道:“崔洋。”
崔洋的眼神暗淡了下去,一如这个天,风忽然刮来,雨倾盆而下,凉爽带来的短暂舒适被湿漉漉的冰冷取代,十分不适。
“走快些!就在前头。”陆峰在前面招呼,折了片宽大的芋艿叶给崔洋,“别淋着。”
崔洋接过,他记得小时候也时常遇到忽然下雨的天,陆峰也会折叶子给他挡雨,或是荷叶,或是芋艿叶。
虽然不记得我了,但你依旧是你。
崔洋心想,加快了脚步。
平阳村位于一处山坡平地上,坐南朝北,北面是山。
平阳寺矗立在村口,一眼就可以看到,穿过田间小路就是。
陆峰将崔洋送到门口,替他敲开了寺庙的门,与寺内僧人道明了情况。
僧人乐善好施,立刻应允,引着崔洋往里走去。
崔洋与他告别,顺便问了句:“你家住哪?可远?”还将芋艿叶递了过去,“挡挡雨。”
陆峰笑摆手,指寺后一间位于村外围的矮屋说:“我住那,不远。”
崔洋顺着他的手望了眼,屋舍破败低矮,只有一间,门前也杂乱得很,不见篱笆。
根本不像是正常村里住人的屋子,跟个堆干柴农具的仓库差不多。
他虽知陆峰家穷,却不想竟这么穷。
崔洋心里一拧,再次隐隐作痛,连陆峰趁机走远都未曾注意。
傍晚的时候,寺内煮了斋饭,这个时节早稻收割完毕,晚稻等这轮雨水过后便可以插秧,吃食比较前几个月丰盛些,各色瓜果蔬菜都是新鲜的。
崔洋盛了一碗,没在寺里吃,而是抱起小陶罐,冒着雨往陆峰家去。
陆峰家门敞开,难得刮大风天,比寻常凉爽,他们住的屋子不透风,就顾不得雨水被风吹进屋会潮,只图个凉快。
好在雨尚不大,未到真正狂风暴雨之时。
饭香飘到屋外,崔洋尚未靠近便闻到,是南瓜煨土豆的香味。
大梁海运发达,早几朝便有庞大海船出海贸易,土豆番薯之类的作物早已传入的,易生长、产量高,在民间广泛种植,是百姓日常的食物之一。
越地虽也有种植土豆番薯之类的作物,但因其雨水丰沛,平原水田广布,山地也多开辟梯田,实际以土豆番薯作为主食的地区不多。
即便有也多数集中在农历五六月间,那个时节青黄不接,早稻尚未收割,只有前一年种下地的土豆番薯正好成熟。
但此时早稻已经收割完毕,不应该还吃土豆。
左右还是贫穷所致,崔洋心底愈发不是滋味。
在屋外清了清嗓子,敲了敲门板,道:“陆峰陆大哥,你在家吗?”
“是你啊?怎么了?”陆峰循声出来,见是崔洋,奇问。
崔洋指手里捧着的小陶罐,故意面带窘色说:“我今日出门是带了吃食的,未曾料到会借宿寺庙,吃食带荤腥,不好在大师们面前吃,想着你就住在附近,只好来打扰你了。”
货郎下乡自带吃食很是寻常,吃食带荤腥也是正常。
陆峰未曾有疑,只转身问了娘一声。
陆大娘听说是先前卖鲞的货郎,记得那条价廉物美的鲞,就立刻答应了:“不嫌我们家简陋就进来吧。”
“欸!”崔洋应了声,进了屋。
屋内的简陋超过崔洋的想象,面积极小,一眼便可观全貌。
一门一窗立在南墙下,靠窗的位置摆着张床,是木制的,断了条腿,用石头垒起来垫着。
床之外,这一侧屋子就已经没有多少空间,塞着两个掉了漆的木箱子,箱子四脚的铜包角有明显被起开的痕迹。
箱子上方,屋顶三角下,钉了一排大小不一的木板,木板上有稻草,木板下方摆着一把微微颤颤的梯子。
崔洋打量了下床的大小,又目测了下头顶木板的宽度,算来那一处应是陆峰睡的地方。
陆峰身材高大,那处却狭小局促,躺着定很不舒服。
屋子的另一侧,竟连个像样的灶台都没有,只在地上起了个坑,又自房梁上垂下粗麻绳,吊着口锅煮食。
因着没有烟囱,已经将屋内的墙壁熏得焦黑,连带着一旁竹制的粮橱也半面发黑。
更别说吃饭的桌子了,陆峰取来抹布好生擦了一会,才对崔洋道:“坐吧,擦干净了。”
崔洋咬着唇,心中百感交集,心疼得眼泪都差点涌出,闻言未曾及时回复,引得陆峰歉意笑说:“我家简陋,让你……”
他的话尚未说完,崔洋已回神,忙说:“没有的事,我家也不富裕,若真有闲钱,早就在城里置业购铺子了,哪还会做挑货下乡的活?”
说着,他就坐上了凳,将带来的饭食放到桌上,大大方方地向陆大娘问好,自我介绍:“大娘好,我叫崔洋,是个货郎,今日遇上大风,回不去了,是陆大哥帮忙带我来庙里借宿的。”
陆大娘坐在床边,并未立刻回应。
屋里狭小,只够桌子一边摆凳子,另一边直接挨着床。
光线也很暗,只有地坑里烧着的木材带来一点光亮,够勉强看清屋内的陈设,却无法看清陆大娘的表情。
并不知她是否从“崔”这个姓氏上想起了崔洋一家?崔洋忐忑。
陆峰不记得他,或许是因为当年还小,时间一长就不记得了,陆大娘当年与他娘亲近,应当记得。
然而他再一次失望,陆大娘似乎对这个姓氏并无反应,只是说了句:“这个姓越地不常见。”
而后也不等崔洋说话,便与儿子道:“阿峰,屋里暗,点个灯。”
油灯精贵,夏日的天又长,寻常时母子俩吃饭用不着点灯,今天不同,刮大风,天暗得早,又有客人来。
陆峰应了声,火钳引来烧着的木头,点亮了油灯。
屋内顿时明亮了起来,照亮了陆大娘花白的头发,枯槁的身躯,满是皱纹的脸,以及浑浊不堪的双目。
崔洋吓了跳。
若他没记错,陆大娘比他娘还小五岁,今年应该四十都未到,怎会老得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