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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

  •   第二章

      1995年7月25日,凯尔特庄园

      究竟该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开启那扇通往过去的门?比阿特丽斯无从知晓。
      没有人告诉过她。老师们教她很多东西:这个咒语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拉格洛夫小姐,你又把收敛剂放多了,我不是告诉你一滴就够了吗;哎哟,你怎么回事,1257年发生叛乱的是意大利,不是西班牙,你究竟做没做家庭作业呀……但这个,他们没教过。
      一种很可悲的感觉席卷了比阿特丽斯的心头。也难怪,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背井离乡,四处漂泊的;这种情况没有普遍意义。德姆斯特朗是个以多数人的意志为民主的地方。说白了,就是不讲民主。

      门没有锁,比阿特丽斯轻轻拉了一下就开了。铁门已经年久失修,轻轻一碰,就沾染了满手的铁锈。那种颜色,不是鲜血的殷红,而是时光的迟钝。
      看来自从那场盛大的死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光顾过这座废弃的庄园了,无论它曾一度多么繁华。就像人老色衰的美人,再不能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没有人会费心前来悼亡的,没有人会来超度亡魂的,人们有那么多事要做,打仗啊,逃亡啊,恋爱啊,失恋啊,还要杀人啊,根本无暇顾及凯尔特家的亡灵。
      当年,那条延伸向前的大道相当气派,三辆马车可以并行。而现在,自然界的生物已经取得了统治地位。以前总有家养小精灵兢兢业业的休整,他们总是夜以继日地劳动,而如今,自然终于如愿以偿,把这宽敞的马车道划入了自己的地盘。比阿特丽斯小心翼翼地向前推移,每走一步,都不得不费力地披荆斩棘。

      拉格洛夫小姐,我看我是回不了英国了。不过,没关系,我是出生在德国的,到头来,落叶归根也未尝不是个圆满的结局。至于你嘛,我想你是会回去的,不是吗?当然,如果你不想回去,也不必强迫自己,人生没有强迫的意义。不过,我能预感到,总有一天,无论过了多久,也许比很久还要久,你肯定会重新走进凯尔特庄园的。你有太多的东西埋在了那里。如果你回去,别忘了去那个可怜的玫瑰园看看。哦,可怜的玫瑰园。
      博拉临死前这么说。有些遗憾,并不悲伤。也是,对于他这种已经活了近百年的小精灵而言,死亡早已不值得恐惧。他经历得太多了,挣扎得太久了,太累了,也该休息了。

      他是对的。现在,她回来。在异国他乡漂泊了十四年的游子,重新回到凯尔特庄园焦黑的怀抱。

      再往前走,就是庄园的第一座重要建筑了。据说,当年,每个来过凯尔特庄园的人都对它赞不绝口。兰斯洛特•曼记得,他祖父曾说,凯尔特庄园比枫丹白露宫还令人陶醉。这当然言过其实了,不过,对于消失的东西,人们总是保有最美好的回忆。据说,每个季节都会有盛大的化妆舞会。男男女女,都是上流社会的绅士和淑女,穿着既古典又入时,没有保守,也没有放纵。这是光荣年代的记忆了。到了比阿特丽斯的父母时,庄园就已经破败下来。现在,干脆化为了一团灰烬。

      这哪里是回家的感觉,比阿特丽斯一阵失落。她根本不像旅居多年的游子,倒像个误打误撞不小心闯进来的冒险家。她没见过这些丛生的杂草,这些尖利的荆棘,也没看到过这些张牙舞爪的树枝,它们看起来是那样不怀好意。那时候,他们有美丽的花椒树,高洁的白玫瑰,成排的杜鹃花,还有怒放的美人蕉。可现在,这些植物都不见了踪影,完全为浩浩荡荡的杂草抢了风头。
      比阿特丽斯继续向前推进,踏过熏黑的白色大理石的废墟。从前,那里是一个接一个的花园,栀子花,木樨草,欧石楠,百合花,不胜枚举,数不胜数。但现在,不过是一片势不可挡的杂草。惟有花园中心的喷泉和它中间一度相当精致的雕像依然孤零零矗立在那里,栉风沐雨,早已风化得一塌糊涂。

      比阿特丽斯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她记得这地形,尽管已经完全烧变了样。只要再往前走,就到那个曾经的玫瑰园了。在北欧童话里,玫瑰园总是个美好的地方,但对她来说,却不是那样。那里埋藏着她记忆里最血腥的片段,赤裸裸的血腥,时光无法冲淡。在玫瑰园之前,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总要用来压轴。
      所以,她选择了另一个岔道口,向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小路向着半山腰蜿蜒而上,没有一点停顿的意思。这使得比阿特丽斯也保持着均匀的脚步。因为有一条河流横在中间,火舌并没有吞没山上的建筑。半山腰处那间小巧玲珑的别墅依然泰然自若地立在那里,似乎山下当年滚滚的热浪根本与它无关,俨然一副局外人的冷淡。

      在半山腰上,你曾祖母海蒂•乌尔布里希小姐后来一直住在半山腰的别墅里。你应该去看看。博拉这样叮嘱道。乌尔布里希使她娘家的姓,但他就这么称呼她,因为他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成为海蒂•凯尔特。
      哦,看看博拉的用心。何苦呢,博拉,何苦要等到临死前才把海蒂•乌尔布里希提上日程。有的事情,早说完说,总是要说,不必做无谓的挣扎。他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他都清清楚楚,可他是不肯轻易说出来的。他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但不是那样。后来,她听过一首歌,一首美国的老歌,歌里说,一个人究竟能多少次转过他脸,假装他就是没看见。(注: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face, pretending he just doesn’t see. By Bob Dylan)

      别墅的风格和记忆中的凯尔特庄园有些格格不入,但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反正就是有那么点不合拍。
      这就是她的曾祖母海蒂•乌尔布里希晚年的居所。老妇人晚年时变得很不合群,与丈夫不和,也不跟子女来往,除了偶尔对他们的终身大事指手画脚。
      也难怪,如果她是海蒂•乌尔布里希,她也不会喜欢自己的丈夫。窝囊废,除了会苦守一份祖传的家产,什么也不会。不英俊,不潇洒,没品味,没情趣,缩头缩脑,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但她不是海蒂•乌尔布里希,她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嫁给帕特里克•凯尔特。

      门锁着,比阿特丽斯用咒语把门打开。多年不见阳光,房子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霉味。精致的墙纸有些斑驳,有的地方已经脱落。天花板上肆无忌惮地掉着庞大的蜘蛛网,却看不见一只蜘蛛,似乎连蜘蛛也厌倦了这发霉的宅子,弃它而去。
      比阿特丽斯信步走进曾祖母当年居住的房间,一副巨大的家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按照顺序,默读着那一串串繁复的姓名,很快就确定了十四年前那场大火的遇难者名单。
      名字很陌生,有的听别人说过,有的则一无所知,有的声名显赫,有的则默默无闻。名单很长,不下几十个。比阿特丽斯甚至怀疑,凯尔特家那方小小的的墓园是否有足够的空间容下如此之多一夜之间消陨的生命,就算容得下,也一定显得拥挤。
      比阿特丽斯终于让自己的目光从那张家谱上移开,那并不是她要寻找的东西。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核实一些事情,并不是证明。事情的原委她都知道了,从三年级起就知道。她不知道她将要找到的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总能找到些什么。海蒂•乌尔布里希不是那种会把全部的秘密都带进坟墓的女人。
      她翻开了所有的抽屉和柜子,除了成堆的过时的衣服和一些已经损坏的小玩意,一无所获。不过,墙角处的一个大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箱子上了锁,这让比阿特丽斯觉得有些可疑,她试了好几个开锁咒,直到最后一个相当反复的开锁咒,箱子才终于打开了。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十张精巧的编织图案,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老妇人万年时聊以打发时间的消遣方式。两年前,她在日内瓦见到比尔吉塔•韦尔哈文时,那个女人也热衷于编织。看来,女人总是有些共同点的。但比阿特丽斯很难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迷恋这种小女人的消遣方式。
      比阿特丽斯自己地看着那一张张编织画,看得出来,海蒂•乌尔布里希比她的表姐比尔吉塔•韦尔哈文心灵手巧得多。比尔吉塔•韦尔哈文只会编些简单的二方连续,不管怎么努力,总觉得单调;但海蒂•乌尔布里希是不一样,她的编织是有灵魂的,她用它们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一个痴心又倔强的小女人的故事。
      看来,她要找的就是这个。比阿特丽斯轻轻地抚摸着一张张精致的编织,她那么小心,仿佛她一用力,那些脆弱的记忆就会霎时破碎,而海蒂•乌尔布里希所付出的真心,所流过的泪水,也都要一去不复返。
      一刹那间,一种想哭的冲动在比阿特丽斯的心里漫溢。

      傻瓜!傻瓜!
      海蒂•乌尔布里希,真是个傻瓜!以为把爱情编在编织画里,就能永远守住它吗?以为一厢情愿能代替两情相悦吗?你以为你编织的是什么?爱情吗?
      傻瓜!不过是一点点给自己织网,然后作茧自缚罢了!把自己套在里面,笑啊,哭啊,怨天尤人,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到头来,大梦一场。
      明不明白啊!不管你再怎么痴心地等待,无论你多么付出多少诚意,都是枉然的徒劳!
      盖勒特•格林德沃不是你的!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永远也不会是!
      瞧啊,瞧啊,都编了些什么?
      小女孩奔跑在如茵的绿草地上,无忧无虑。少女带着一堆的行李来到表姐家做客,表姐那么漂亮,那么高傲。然后呢?少女遇见了英俊又热情的男人,一见钟情。还有呢?少女和心爱的男人漫步在星光照耀的花园里,沉浸在曼妙的音乐里,徘徊在幽静的白桦林间。后来呢?男人要走了,少女泪水涟涟,楚楚动人。再后来呢?男人还是走了,少女被迫远嫁,天各一方。再后来,少女办成了少妇,少妇变成了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变成了老太婆。最后呢?有一天,老人来到凯尔特庄园,找到了人老珠黄的老太婆,重修旧好。

      去你妈的!做梦也要有个限度!
      比阿特丽斯一拳狠狠地打在软绵绵的毛线编织上。她恨不得把那些个薄薄的编织一把火烧成灰烬!
      海蒂•乌尔布里希,曾祖母,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居然蜗居在这个简陋的小别墅里,为自己编织着天底下最可笑谎言。到了晚年还是这个样子,越活越糊涂。
      真是个自私又顽固的家伙,脑子里只有自己的爱情,别的什么也不管。也不知道自己愚蠢的行为给后世的子孙带来了怎样的痛苦。
      对于这么个愚蠢又可怜的小女人,还能说什么呢?

      那时候,她三年级。才十四岁,却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
      几乎时时刻刻都泡在图书馆里,一有机会就往禁书区跑。工作人员也不理会,都是些关系户,只顾着闲聊,也说些荤段子,开些不雅的玩笑。卡卡洛夫总是抱怨,说德姆斯特朗的图书馆比不上霍格沃茨的,所以要政府征税啊,配备一流的设施啊。税是征了,但设施也还是那样,书还是那些书,坏掉的望远镜也还是不能用,也不知道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卡卡洛夫又说,不能只看硬件,要看无形资产。
      不记得是几月几号了,反正,她翻阅了一本很神奇的书。她把这成为神奇,但他们说那是邪恶。她才知道,原来魔法的境界可以如此高深。什么魂器,灵魂分裂术,精神转换术,超强度魔法系列,反正,应有尽有。如果这才是真正的魔法,那学生们根本就还没入门,都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不过,最惊人的还是遗传选择术。当然,只是对比阿特丽斯而言。正常人谁也不会想让自己的孩子单方面地继承一方的基因。那跟水螅的无性生殖有什么区别呢?听起来,似乎把自己降格成了低等生物。但对于某些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女人来说,为了不弄得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遗传选择术似乎就成了她们最后的指望。让那孩子彻头彻尾地像自己,其他人也就没有闲话好说了。能说什么呢,孩子像母亲,而不像父亲,天经地义呀。
      当然,所有的魔法都有自身的缺陷,遗传选择术也一样。总有一天,那些被压抑的东西要爆发出来的,报复性地爆发,就像洪水决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压不了多久,最多跨两代,到了曾孙一辈,迟早要露馅的。
      海蒂•乌尔布里希可能根本没注意到书上红色的注脚。绝望中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怎么会管得了这些呢。就算看了,也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回头,是不可想象的,轻则冷言冷语,重则乱棍加身,那是圣女才能忍受的,小女人是不行的。所有,只能隐瞒下去,铤而走险,不计后果。
      关于她,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只是厌倦了德国的尔虞我诈,所以远嫁他乡;也有人说,她只是迷恋崔斯坦与伊索德的故事,所以脑子发热了;不过更多的人说,乌尔布里希家的人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德国的政治漩涡里混不出个所以然来,另谋出路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知道真相,虽然也都空口无凭,但女人毕竟了解女人,不像男人,自以为了解。她们把消息传播开,但人们不信。地位低微的乌尔布里希家的女儿怎么可能让上前途无量的政治新秀看上眼呢,何况旁边还参照着她又美丽又有钱的表姐,所以人们笑笑,不去理会。
      她到底是个小人物,后来,时间一久,也就消失在了英伦三岛的深处,永远退出了名利场。

      某些消息灵通人士乐于为比阿特丽斯指点迷津,你嘛,你的出身很复杂,可能好几股格林德沃家的血统都汇集在了你身上,你不知道,他的女人多得可以跟宙斯媲美。但消息最灵通的兰斯洛特•曼说,那些都是胡诌的、臆想的、牵强附会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炒作;格林德沃根本没那么多女人,就算有那么多女友,他真正睡过的也不多。他太忙了,没时间花前月下,儿女情长。
      不过,海蒂•乌尔布里希,他肯定睡过。否则当比阿特丽斯两年前在日内瓦见到海蒂的表姐比尔吉塔时,那个女人不必那么嫉妒。她的确在嫉妒,再明显不过了,说她长得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像,还说什么人们总是喜欢人云亦云。想当年,比尔吉塔也是格林德沃身边的红人,红宝石为证。可到头来,却让样样都不如自己的表妹挖了墙角。怎么能不窝火呢?
      可窝火也没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再顽固的女人也只能妥协。更何况,她是出了名的“赤胆忠心”,她的对手不是海蒂•乌尔布里希这种不上台面的小角色。那些对手也都是一流的名媛,她们和她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海蒂•乌尔布里希不过是个不愉快的小插曲罢了。

      突然,一张编织吸引了比阿特丽斯的注意。刚才翻得太快,不小心跳过了。内容很奇怪,似乎和那个愚蠢的爱情故事没有关系。美丽的女王身着艳丽的晚装,艳压全场,黑压压的人群都向她投来仰望的目光;然而,女王的宝座背后,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女孩却悄悄地戴上了女王的王冠。
      王冠,比阿特丽斯下意识地警觉起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珍珠泪”?这么说,那些法国佬还真说对了?“珍珠泪”果然是流传到了凯尔特家族手中?当时,比阿特丽斯还当是个笑话呢。她简直不敢相信,天下间怎么可能有这么便宜的事,居然全不费功夫。但如果这不是珍珠泪,她亲爱的曾祖母怎么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呢?就算她和比阿特丽斯一样,都不喜欢王冠的原主人,那个奥国第一美人,也不至于沉迷于这种幼稚的精神胜利法吧。不过,考虑到老妇人的妄想症倾向,比阿特丽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毕竟,海蒂•乌尔布里希也有足够的理由,去病态地嫉妒那个不可一世的奥国第一美人。

      比阿特丽斯把那些编织一张张地放回箱子。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即开始寻找失落的王冠。今天,她是回来找东西的,但不是王冠,而是记忆。如果,就这样开始,她似乎跳过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没错,在那之前,她应该回那个破败的玫瑰园看看。反正王冠已经失落了那么久,在等上一会儿也无所谓。但是,玫瑰园却是不能等的,那园子里的人已等了她十四年了。她必须回去看看。十四年了,再不去,也未免太卑鄙了。

      跟她想的一样。曾经的花园,沧海桑田。根本没有玫瑰的芳踪了。玫瑰早已被大火吞噬,就算侥幸逃脱,也竞争不赢不知名的杂草。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娇贵的东西必须拥有她赖以生存的土壤,否则就只能屈辱地让位于卑贱的生灵。一天之前,傲慢的花儿还高高在上,一天之后,一切倒转。颠覆,其实轻而易举。
      如果可能,比阿特丽斯倒希望这里彻底地面目全非。最好是已经被麻瓜的工厂占据,高耸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把低沉的天空染成黄色或黑色;起重机发出阵阵轰鸣,震耳欲聋;疲惫的搬运工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只顾埋头干自己的活,不去想奴役的痛苦。如果是这样,比阿特丽斯就能心安理得地转身离开,为什么不能呢,你看这些工人生龙活虎的,还有那些烟囱,那样繁忙,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嘛,一切要往前看啊。可问题是,现在没法离开,残垣断壁仍在,除了荒凉还是荒凉,根本没有勃勃生机的存在。所以,一切都还没有过去,它们在等比阿特丽斯回来,等她揭开化脓的伤疤,让它流血,再撒把盐,然后结痂。

      有一次,安妮•格林把她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质问她,为什么不按照魔咒老师的要求,好好练习锋雷咒,魔咒老师气得要命。
      她觉得没必要跟那个女人多啰嗦什么,反正她也不会懂,也不想懂,而且还会把事情传扬出去,然后人们蜂拥而至地安慰她,有的人又趁机来寻找某种令人恶心的优越感,所以她说,没什么,看老师不顺眼,找茬罢了。结果,可想而知。

      没法跟那个女人说清楚。她没有那种经历,不会明白那种感受。如果,你曾亲眼看见自己曾经最爱的人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锋利的闪电咒几乎劈成了两半,你还敢再从自己的魔杖里射出闪电吗?所以说,那天晚上的记忆就是这样,漫天的大火,阵阵的浓烟,凄厉的尖叫,然后,一道刺眼的闪电,让一切戛然而止。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一切都被定格在了那道无比绚烂的闪电上。然后,炽烈的火焰也成了黑白,喧闹的场景成了默片,菲奥娜的尸体横陈身前。
      太久远的事情了,一切都显得混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打起来,为什么会起火,但菲奥娜就在这花园里让一个戴着面具的家伙劈成了两半。她本来可以不死的,本来可以跟她一起走掉的,可她执意要跟她的家族共存亡,太强烈的使命感让她丢了性命。她不行,才十一岁,虽然从五岁起也学了点三脚猫的魔法,但还远远没有参加战斗的能力。
      她说,妹妹你先跟着博拉走,他们追来了,我拖住他们,你先走,否则让他们追上了,谁也走不了。
      但还没来得及走远,戴面具的人就追来了。烟太浓了,打斗的双方都成了瞎子,根本看不见彼此,凭着感觉战斗。对方的感觉太好了,是应验丰富的老手,浓烟并不能阻挡进攻的脚步。起初几个回合,菲奥娜还能还击,到后来就是疲于奔命。可对手并不罢休,噼哩啪啦地,咒语漫天都是,跟浓烟混在一起,无从逃遁,无从还击。
      然后,一道咒语,干净利落,一招致命。

      难道,把这些告诉安妮•格林吗,让她免费听惊险小说吗,当然不行。所以,没有说,这么多年,对谁也都没说。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消息灵通的家伙,从哪里听了些陈糠烂谷子的事,说格林德沃最拿手的就是锋雷咒,然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哦,原来魔咒课上号称比老师还厉害的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也有不敢用的咒语呀。原来如此。哎呀,无所谓的,不必这样的,你是你,他是他,不要在意这些。为了这个考试不及格,不划算啊。
      比阿特丽斯冷笑着,不予答复。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做出相反的选择,他们就会说出相反的话。他们的宽容是建立在既得胜利的基础上,他们的宽容根本不是宽容。人们好事,人们自以为是,人们想把一切他们以为正确的事强加于他人,人们不知道他们在“无意”间伤害了多少人。
      所以,这样最好,她不必解释了,而他们也都满足了。各取所需。

      而如今,她又站在这里了。她刻意走到假山后面,当时她和博拉就躲在那里,动也不敢动,气也不敢出,悄悄地从假山上镂空的缝隙中向花园里张望。玫瑰烧焦了,铁栏氧化了,道路被掩盖了,但石头却还矗在这里,仿佛它知道,无论过了多久,散落他乡的游子都一定会再次回到这里。它在等她,生怕她回来时,因为离家太久,而忘记了什么,如果那样,它要负责提醒她。否则,就是背叛过去,背叛自己。

      逃走之后,她没回来过。待火势小下去后,博拉冒险来过一次。然后,带给她一个精致四叶草造型的胸针。铂金,祖母绿,凯尔特家祖传的胸针。个别地方有点磨损了,但大体上保存完好,那精致的做工完全可以媲美比阿特丽斯现有的四件珠宝。而那四件珠宝都是曾经的设计大师亲手打造的,也只有那样显赫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如此杰出的宝石。而这只胸针,也拥有同样璀璨的光芒。
      菲奥娜曾说,她生日时,妈妈要给她一枚漂亮的四叶草胸针。比阿特丽斯有点嫉妒,母亲不会给她胸针,所以就赌气,故意不过问,不给菲奥娜显摆的机会,好让她碰钉子,也跟她一样不开心。
      她嫉妒菲奥娜,一直嫉妒,嫉妒得发疯。才四岁,就已经学会了嫉妒,不是个好兆头。她是个早熟的孩子,对什么事情都先知先觉,人们说,不是那样,你只是太敏感罢了,但她自己知道,也不是人们说的那样,他们那样说,是因为他们不高兴被她看穿罢了。
      但那时她才四岁,那不过是种本能的嫉妒。她不理解母亲,也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母亲,她看她的样子总是保持着距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隐隐的又有点担忧,碧绿的眼睛,深邃又寒冷。但她看菲奥娜是不一样的,完全不同。菲奥娜是她的女儿,她的小天使,她的小美人,她将来能带出去参加晚宴的大小姐,她可以承担起这个家庭的未来。而比阿特丽斯不行,她的二女儿不行,先天就决定了,后天连一点机会都没有。那么多眼睛,来自英国的,法国的,德国的,瑞典的,奥地利的,世界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但当他们看到凯尔特庄园金发碧眼的二小姐时,就什么都知道了。她是一个家族难以遮掩的鲜活的丑闻。
      家里其他分支的人可能已经知道了,也许他们达成了默契,心照不宣,缄口不言;但也可能还被蒙在鼓里,比阿特丽斯根本没有见过他们。伊万杰琳总是说,哎呀,这孩子跟他父亲一样啊,身子骨不好,几乎从来都在生病,不能放出去玩,否则会病死的。于是,谁也不再过问。

      记忆是缓慢的,尤其是那些久远的,模糊的,发黄的记忆,要经过漫长的跋涉,才能从流水般的时光中一一拾起。相比之下,现实的时间,却跑得太快了,也太草率了,也不管是否落下了什么,只管一个劲地向前飞奔,好像要和谁赛跑一般。所以,当比阿特丽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时,一天的时光已过去了一半。
      园子里依然死气沉沉,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颓势毕露,毫无遮掩,就连阴暗处杂草上的灰尘也一览无余。
      深重的回忆余波未平,比阿特丽斯忽然感到一阵厌倦。她想回伦敦的房子里休息,躺在阴凉的房间里,喝喝可乐,看看足球,反正逃得远远的,不让自己充分暴露在阳光的光耀之下。至于“珍珠泪”,就先搁浅下来,等掌握了更多的信息后再开始搜寻吧。否则,在这个漫无边际的大庄园里搜寻,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许多地方连她自己也从未涉足。反正,现在才是暮春,不到严冬腊月,她不会犯病,不犯病,就用不上“珍珠泪”,除此之外,这王冠毫无价值,对它的前任主人的故事,比阿特丽斯也兴趣全无。阿斯特丽德•施奈德是个乏味的人,尽管她有着风趣的名声。

      就这样,比阿特丽斯开始往回走,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里,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纠缠住,让她不得全身而退。
      当比阿特丽斯开始往回走时,她的眼睛突然被那块巨石上晶亮的光斑晃了一下。起初她以为那是明媚的阳光照到了怪石沟壑中的积水所反射的光辉,就像小时候在科隆一样。那时候,阳光照在静静的莱茵河上,也是这样明亮,明亮得令人无法鄙视。可后来,她发现那不是积水,炎热的天气和阳光的直晒让可能积下的水分都蒸发起来,充斥在这个巨大的宇宙中;她又以为那是铁质的器皿在作怪,但棕红的铁锈无法反射出如此耀眼的光辉。
      她走过去,轻轻拨开稀疏的杂草,把那发光的东西捡了起来。她轻轻地抹去上面的尘土,不禁大为吃惊。
      不是物品,而是当她触摸到那物品是指尖的知觉。博拉!那是博拉的感觉!只有他才会用这种魔法,那是他们俩的约定,别人不曾知晓。
      那时候,她还小,她不记得究竟是多小,也许是7、8岁,也许更小,但她清楚地记得,她亲爱的德国远房亲戚,吝啬鬼安托瓦内特•拉格洛夫老小姐,禁止她随便偷吃柜子里的糖果。她不和他们同住一起,但有时她也要拖着患有风湿的双腿来巡查一下自己的别墅。她总是抱怨家到如何中落,经济多么拮据,总是抱怨苛捐杂税多么苛刻,害得民不聊生。于是,她禁止比阿特丽斯随便偷吃柜子里的糖果,虽然她自己怎么也戒不掉下午茶点心的坏习惯。那时候,博拉是心疼她的。因此,他们约定,用平日节省的钱买糖果,再把糖果放在阁楼的阴影处。老小姐腿脚不便,决不会走进阁楼。以防万一,他们共同发明了一个魔咒,那魔咒施在物体上,物体发出灿烂的光辉,那光辉只有他们俩看到。
      难怪,当她看到那道光亮时,那种感觉,如此熟悉。原来如此,是博拉把它放在了这里,纵然有人捷足先登,也无法窥见这灼眼的光辉。唯有她,比阿特丽斯•拉格洛夫,那光等的人,只有她。如果她永远不回来,它就会永远独自燃烧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比阿特丽斯仔细端详着手上的物体。胸针,又是胸针,铂金和钻石打造的百合花胸针。不精致——比阿特丽斯挑剔地评论着——造型不别致——在珠宝上她向来吹毛求疵——不能和菲奥娜的四叶草比肩——她下意识地拿两者进行比较。尽管百合花本身比四叶草高贵得多,但它没有那种只有名门之秀才有的大家闺秀的风雅,缺乏一种细腻深沉的内涵。那种内涵是源于文化深处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需要时光的沉淀。珠宝本就是毫厘之间的事情,庸俗和高雅也就是一线之隔,有时候,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特别的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博拉要把这胸针放在这里?为什么,他怂恿她一定要回玫瑰园看看?为什么……
      “不要自欺欺人了。”
      比阿特丽斯的嘴角苦笑了一下,把目光投重新投向这焦黑的玫瑰园。
      她终于还是不能相信,或者说,她终于没有自欺成功,即便是在事情已成定局的今天,还是不能相信。所谓的内讧,所谓的意外,所谓的无心之过,她还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凯尔特家祖因为家祖内讧而一夜之间悉数葬身火海”。
      也许,这才是她回来的,真正的理由。什么“珍珠泪”,什么海蒂•乌尔布里希,都是骗人的,骗自己的。一夜之间葬身火海的亲人总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吧,至少,总不能就这样笼统地划归于意外吧。
      不是因为她对家人有多深的感情,那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是愤怒,因为被忽略而愤怒,因为被歪曲而愤怒。就算全家都是食死徒,纵然和魔法部有天大的不和,也不能就这样草草结案。
      不求公义,但求真相!
      在德姆斯特朗时,翻阅了凯尔特大火记的报道,但一看就知道,记者根本连现场都没来过。内讧啊,长期的不和啊,食死徒内部的纷争啊,神秘人的手下乱了方寸啊,等等等等;只顾着渲染事情的后果——它在食死徒阵营的影响力,它所暗示的食死徒阵营的军心大乱,它所带来的食死徒阵营能力的削弱——根本不关注事情本身。没人提到她,人们只关心死了多少食死徒,根本不在乎活了几个小女孩;他们提及了菲奥娜,但也就是那么一笔带过。有的报纸缺乏常识,把她也说成食死徒。扯淡,伏地魔没有童子军。
      就这么个不明不白的结论,谁能甘心呢?德姆斯特朗的图书管理员懒得去翻旧报纸,但她说,哎呀,你何必那么较真呢,不要去管它了,你还年轻,要向前看。但大娘不会明白,不先把过去看好,看明白,看透彻,她根本看不见未来,就算她不生病,不愤怒,不抗争,不离开,也还是没有未来。

      有一次,伊莱娜说,如果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相信这套说法,你为什么不写封信去质疑,让他们重新调查呢。说着,她轻轻地摇晃着盛满葡萄酒的酒杯,动作优雅。那个景象长久地映在了比阿特丽斯的脑海中。
      比阿特丽斯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没这个必要,英国人不管调查几次,结果也都还是一样,反正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说法。
      伊莱娜耸耸肩,轻轻地抿了口葡萄酒,把目光投向窗外。
      她没说实话,至少那不是她全部的想法。事情很复杂,连她自己也不能准确地说出她这么做的动机,或者说,她不肯承认自己的龌龊。她已经离开了英国,逃离了那里,在德国没人在乎你家在英国是干什么的。当然,他们在乎你家在德国是干什么的,或者曾经干过什么,这一点比阿特丽斯深有体会。至于不在欧洲大陆上的岛国,他们无暇关心。所以,她有什么理由旧话重提呢,除了给小报记者增加收入,这么做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呢?她一项讨厌那种站在风口浪尖的感觉。
      所以,她不质疑,不申诉,不提起,就这么把一切交付时间。卑鄙!卑鄙!卑鄙!
      也许,伊莱娜已经从她的话里察觉了什么,不过,她继续喝酒,什么也没说。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比阿特丽斯突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一阵绞痛,那在常人必然是要哭着喊着在地上扭曲的,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她只是轻轻地退到假山旁,靠着假山坐下。
      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就像那天晚上在泰晤士河边游荡一样,她明知道伦敦那种不温不火的天气要把她给逼疯的,但她还是去了。今天也是这样,她明知道,她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走出凯尔特庄园。不是因为这个胸针,有没有胸针,那些隐藏起来的东西都会爆发。不是胸针,也可能是一把断剑,也可能是烧焦的野兔的骨头。反正,总有些什么东西等在那里,等她不小心碰上去,然后爆发。
      这就是,真相的代价。要追求真相的人,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逃兵?生命里,何处可逃?
      她内脏的痛楚有增无减。看样子她又要发病了;以前,她一冒火就发病,就像失去控制的机器,疯狂地消耗着自己的燃料。但今天不同,这不是生气,只是无奈。这种无奈如高山上消融的雪水,冰凉刺骨,渗入骨髓,将她所有的抗击和挣扎冻结在生命深处,没有奔流的空间。
      火烧火燎的夏日带着五颜六色的光谱滚动在比阿特丽斯干裂的皮肤上,那表面的热让人以为它的内心也如骄阳般热烈奔放。然而,炽热的火山,岩浆下面,一片伤心的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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