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用鼓膜》顾西追

2、【双叶】影子

　　“能和我说说吗？”王杰希对沙发上低着头的青年说。
　　青年抬起头，深呼吸了两次，才用低哑的声音说：“我觉得自己是个影子。”
　　今年潮湿的空气 多了份黏腻
　　亦步亦趋的拥挤非比寻常的亲昵
　　“那年夏天特别热，加上下暴雨，湿度跟着气温一起爆表。
　　父母都出差，除了专门给我俩做饭的阿姨，家里就剩我俩。
　　以前放学，司机都会开车接我们回家，但是父亲出差带走了司机，我们就自己坐公交车回家。
　　你知道的，这个城市的高峰期…”
　　青年说到这里，已不再低垂着头，他的眼神透过落地窗往外延伸，直到城市的高楼再不给他前进的机会。落日余晖在他脸上铺陈，没漏掉任何一个角落。王杰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看他眼里代表怀念的橙黄色，随着太阳的逐渐消失变成一种介于光与暗之间的深玫瑰色。
　　“人多到根本不用往车上冲，只要站在车门口，人群自然会把你挤上去。我们被挤在公交车的角落里动弹不得，前胸贴后背，膝盖弯儿咬着膝盖弯儿。嗨，要不是我们是从小看着对方长大的兄弟，真的，那距离太近了。
　　可能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他有除兄弟和家人之外的感情…那时候他比我高一点儿，公交车太挤，无论眼睛往哪儿放，都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脖子和衣领，后来干脆我就只盯着他了。
　　堵车厉害，车一开一停的，好几次我因为惯性往前一冲，脸都砸在他后脖子上。每次砸了他，他就回头说一句‘笨蛋弟弟’，但他也没说过要换位置。其实他不知道，我是故意把整张脸砸上去的。”
　　青年说到这里，拿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口才继续：“因为如果不这样把整张脸都砸上去来制造一个微型的车祸现场，我会觉得我是在亲他。”
　　青年又顿住了，这次他没喝水，只是又低下了头：“我怕我会想亲他。”
　　我是疲惫的影子
　　紧紧赖着你的身体
　　沉浸在你给我的氛围里
　　一举一动没有分歧
　　“有天放学他拉着我往外跑，我问他去哪儿，他神秘兮兮地说干大事儿’。结果…我看他打了三个小时的游戏，连晚饭都没得吃。
　　幸亏他只比我大一分钟，只能算是个名义上的哥哥，你说他要真比我大上几岁，还干这种事儿，那可真是个混账了。”
　　王杰希看到青年故意作出愤恨的表情，心里舒了口气——他终于开始放松了。
　　“其实那天他带我去是想让我也喜欢上游戏，陪他一起打，可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为表决心，我拿出作业奋笔疾书，他才彻底放弃了培养我游戏兴趣的计划。
　　晚上十点我俩才从网吧出来，没公交，身上那点儿钱也全被他拿去供网吧老板了，我们只能走路回家。可能因为没吃饭吧，我头有点儿晕，他看到我蔫了，就说抄近路回去吧。小巷子，没什么人，就只有我俩的影子，被路灯照得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重叠着又分开。
　　你说我一个男的，怎么会注意到我和他走路时总能迈同一只脚这种破事儿呢？气死我了。”
　　当地面反映出炽热的阳光侵袭
　　所有的甜蜜回忆化为蒸气
　　我们的身体捆在一起密得无法呼吸
　　“不是我夸自己啊，我们家基因可能真挺好的，哈哈。我成绩总是前几名就不说了，毕竟我学得还算认真，可是他，哎哟真是气煞人也你知道吗，教室的空气里是有安眠成分啊怎么的，他一坐下就犯困，十节课有八节都在睡觉，但成绩还是那么好。
　　他坐在窗口，我坐他旁边，但太阳最多也就晒着他那儿，到不了我这儿来。下午两三点的大太阳照进来，连地板反的光我都觉得刺眼，但是他就这么让太阳烤着，我看着都热，真不知道他怎么睡得那么香。
　　有一次他终于坐起来听课了，我笑话他说‘你突然不睡觉我还挺不习惯的，不如这节课我睡，反衬一下你今天的勤奋，争取在老师那博回点好感’，结果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说，咱俩长得一模一样，你睡了老师不也当是我在睡？我一下就懵了。我怎么把我俩长得一模一样这事儿都忘了？
　　后来他再睡觉，我就用跟他一样的姿势趴下去，跟他脸对脸。人的主观意识真是挺奇妙的，虽然没有上帝视角，但我总觉得我俩之间的空气里有个镜面，透过这镜子看，他是他，也是我；我是我，也不是我。”
　　越是执着于这默契越是不见底地犹豫
　　越是想要不着痕迹越是怕激起涟漪
　　越是忽略点点滴滴越是数不尽
　　找不到代替品 伴我黑夜的来临
　　“人家都说双生子之间有心灵感应，哎，科学上有关于这事儿的解释吗？”青年心情明显好了很多，开始跟王杰希交谈。
　　王杰希笑着摇摇头。
　　“我俩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性格和习惯差太多了。父母说辨别我俩根本不用通过衣服和其他什么标记，我俩一做事儿一说话，甚至一个小动作就能分辨出来。”
　　王杰希脑海里浮现出关于另外一个人的种种画面，十分苟同地点点头。
　　“但是我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他总能看出来。我也能看出他的。可能是…默契吧？本来我还挺为我们这种娘胎里带出来的默契开心的，话都说到这儿了，也不怕你笑话，类似于近水楼台先得月那种占了便宜的感觉。等我发现我对他的感情不太单纯后，这种默契和了解就成了把我吊在悬崖边缘的一条绳，绳子松了我会掉下去，死；勒紧了我还是死。又宝贝这种关系，又怕他看出什么来，真折腾死我了。
　　高一结束，他就离家出走了，你知道的。作为亲人，我对他这种行为真的无法理解和支持，你说他干什么不好，打游戏？他连高中都没读完，我觉得他是想毁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又气又担心，睡不好。最主要是不习惯，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我都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回过神儿来只能发现离他走又多了一天。后来慢慢习惯了，我心里有个声音说，他走了好，走了就再也不会知道了。这个声音越来越大，我竟然开始庆幸。这对他和我可能都是个机会，给他一个机会避开这份不可能被世界接受的感情，也给我一个机会能忘了这份感情。
　　现在看来他是成功避开了，我却没忘掉。我睡眠质量差得要命，每天夜里躺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就是我脑子转得最快的时候。好多以前根本没太在意也不记得的事儿，全都跑出来回放，什么他骗我说橘子不酸结果酸得要死啦，什么他打游戏虐翻了一群人所以带我去吃水煮鱼啦，那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竟然都没忘。
　　算了，败给他了。既然忘不了，那我作为一个亲弟弟，还是盼着他回家吧。”
　　我是疲惫的影子紧紧赖着你的身体
　　只能看着你的背影亦步亦趋的拥挤
　　如此潮湿的空气 非比寻常的亲昵
　　“现在他回来了，我又开始为隐藏自己的心思不懈努力。”青年自嘲地笑着，“杰希，我现在还跟他睡一个屋。真是要命了。”
　　王杰希微微偏着头，注视着青年苦笑之下的绝望。
　　“他睡觉没少蹬被子吧？”王杰希笑着问。
　　有一瞬，青年眼里燃起一道火光，随后立即熄灭了，就像暴雪瞬间终结了一簇刚点起来的火苗。
　　“他习惯右侧卧位，我睡左边那个床。可能他觉得有点亏欠我，所以想跟我搞好关系？算了，他没那么有良心。”说到这儿，青年和王杰希相视一笑，“每次刚躺下的时候他都会面对着我，跟我聊聊天儿，睡着以后就转过去了。”
　　我成为你的影子只能看着你的背影
　　越是执着于这默契越容易失去自己
　　“以前他走了我总觉得他没走，现在他回来了，我又总觉得他没回来。所以我就整夜整夜地看他的后背，想起他说‘我俩长得一模一样，你睡了不也当是我在睡’，我就觉得一点儿都不困，他睡了，就像我也在睡一样。我还会想我睡着了以后是不是也跟他一样，连背影都一样。
　　想得多了，我就有种我和他其实是同一个人的错觉。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总觉得能看见有个影子从我身体里站起来，走到他床边，又躺下去，和他重叠在一起。每次那个影子和他的身体重叠在一起的瞬间，我都有种满足感，就像自己身体里本来缺了一块儿什么，那一下刚好给补上了。庄子一觉醒来分不清自己是自己还是蝴蝶，我现在也分不清我是我还是他了。”
　　青年眼里已经没有什么神采，只剩一片茫茫雪地。
　　王杰希轻轻说：“叶秋，你不能再熬夜了，分两个房间睡吧。
　　叶秋把头转向落地窗。城市的霓虹灯早已取代了落日余晖，他沉默地点点头。
　　王杰希也看向窗外，两人对着钢铁水泥和流光溢彩组装起来的世界沉默了许久。
　　“或许你应该告诉他。不是只有你和他一模一样，他也和你一模一样。”王杰希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