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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番外·静和 ...

  •   春夏之交,日光如许倾落,透过庭前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明澈而蓬勃。门外缸中的荷花含苞待放,荷叶翠色如盖,粉红与青碧挤在一起,娇娆的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我在公主府里种了许多新奇的花朵,这些碗莲亦是名贵的“昭君顾影”,乃宫中花房精心培育而成,育成之日,因为恰逢我出降,除了奉与母后,其余的,二皇兄都赐给了我。

      是而,每逢花开时节,我都会遍邀京城贵眷到府中,设宴赏玩。

      京城之中无人不知,静和长公主钟爱莳花,府中四时花朵不败,奇花异草无数,乃是赏花游幸的绝佳去处,

      亲贵女眷们本不似男儿郎,可以出将入相经营仕途,但作为“贤内助”,出席各种宴会结交权贵,亦是于夫君、父兄助力颇多。所谓“赏花宴”,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亦是世俗之人。

      我用碧玉生金的护甲轻轻搅动水面,逗弄着缸中的两尾蝶尾龙睛,鱼儿受了惊动,尾鳍舒展开来有如蝴蝶扑翼,在折射的日光下,艳丽夺目。

      忽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举目一望,是我的小女儿清音迈着小短腿蹒跚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三名侍女不停喊着“翁主小心”。

      我弯下腰来,眼睛成了两弯新月,清音扑在我的膝头,献宝似地捧起一朵已经有些褶皱的栀子花,“花花,给娘亲。”她的笑容清澈纯和,如白雪融融上一朵含苞的红梅渐渐绽放。

      我微微一怔:是了,如今也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节。

      那栀子花洁白无瑕,嫩黄花蕊点缀花心,有一股说不出的芳香浓郁,却并非什么名种,只是寻常应季的春花,也不知清音是从何处摘来的。

      我接在手上,看着那形态平淡、造型单调的花朵,恍惚间想起,这是阿言姐姐最钟爱的花。

      掐指一算,我与姐姐分离,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自从颐宁宮中一别,我便鲜少能得到她的讯息。唯有新年时使臣朝见,或是母妃、母后的生辰,方能收到她的几封私信,随着国书而来。

      还是去年晋王弟奉旨出使赫赫,带回了姐姐的些许近况。听闻她正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算算时日,现在也该出生了吧?她的前两个孩子都是小王子,若这一胎是个王女,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当年的那桩孽缘,最终是以姐姐和亲远嫁做结。不过月余以后,我便在母后与二皇兄的恩典下,得以凤台选婿,嫁与探花郎薛朝元。

      驸马出身大族薛氏,家翁是兵部侍郎,军功累累,婆母是敕封郡君、母后义妹,是我名义上的姨母。虽不及聆欢姐姐的驸马那般显贵,却也是难得的世家名门,于我已是良缘。

      出降那日,我穿着火红嫁衣拜别母妃,走向我英武不凡的驸马,却忍不住想要流泪。

      那种感觉真得很奇怪。仿佛是心脏的半边,连同我的血肉灵魂一同剥离。

      我一度以为,如此这般都是为着那本不该被我挂在心上的异族可汗,是我未能嫁与初次心悦之人的寥落。

      大抵是过了许多岁月,我才恍然觉察,我为着的,是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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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前十七年,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姐姐分离。更不曾想,造成这分离的肇因竟是我自己。

      我总以为,我是比姐姐更为优秀的。姐姐从小就不喜相争,万事随缘,我只消略微动一动心思,便能得到一句“更好”的夸赞——尽管有聆欢姐姐珠玉在前,“更好”永不能成为“最好”。

      直到那个人来到了紫奥城。

      佐格。

      在很多年月里,即便是在自己心头,我也不愿提起这个名字。

      我必须承认,他是我生命中情窦初开的男子。

      其实我们只见过寥寥几面,约莫可说是一见倾心吧,因此,在这份情意中,彼此的容貌、身份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显得并不如寻常男女那样纯粹真挚。

      从大周的审美观点看来,佐格并不符合男子应有的英俊勇武,他生得高大瘦削,有明显的异族面孔,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妖丽。

      他的秉性,既不像二皇兄的深沉睿智,也不像三皇兄的温文超逸,更无我素日在宴会上见过的世家公子不可一世的骄矜。

      如果一定要用某个词语来形容他,或许就是魅惑。

      当他微笑着,用那磁性而富有诱惑力的声音来与我说话时,我很难阻止心头那酥酥麻麻的颤动,我所能想到的,恐怕只有祸乱君心的妖妃。

      在彼时,我会动心,仿佛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我以为,这只是皇城某个角落里最寻常不过的邂逅,历朝历代,都时时发生在后妃与帝王、皇子帝姬与世家子女之间,譬如我的表姐承懿翁主与她的驸马,便是这般相识、相知,最终得成美眷。

      他是赫赫可汗,我是大周帝姬,天南海北之遥,若是一切就此收尾,这便也只是我闺中的一枕清梦,终将随着他的离去而淡忘。

      可他,是来求亲的。

      当他在竹林里,对我诉说他心底的百般情思,要携我同归赫赫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却并不是两情相悦的欢喜,而是退缩,是对那遥远国度未知的恐惧。

      当国书传遍六宫,我伏在姐姐怀中,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阿容,不要怕,你会好好的。”

      姐姐的笑容是世间最温柔的月色,她柔软的手掌不断摩挲着我的脊背,如清风吹拂山岗,细雨滴落池塘,有柔韧却安定的力量。

      我方才知晓,原来从不是我比姐姐更优秀,而是姐姐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置于她坚实的羽翼之下,不受半点风浪。

      如我所愿,姐姐去求见了母后与母妃,声称佐格国书中所言不虚,她当真与佐格偶然相遇,两情相悦,甘愿随他去往万里风沙之外的赫赫,永安边陲。

      母后和母妃何其心痛,却不能阻止她的决心——何况,佐格的一纸国书早已将悬而未决的和亲之事盖棺定论,两位皇兄着实为难,母妃再是心痛,也不能无视国政。

      我目送她的凤舆远去,心头仿佛被无数蛇虫鼠蚁蚕食过一般,空洞得无所凭依。

      但……分明是她又一次包容了我的自私与怯懦,这般的我,有何资格惺惺作态,悲伤于她的离开?

      姐姐走了,我的生命似乎一下子投入了一潭死水。母妃见我郁郁寡欢,便与母后商议,抓紧时间为我凤台选婿,以免再生出什么不虞之事。

      母后自然允准。二皇兄也是,他几乎将对姐姐婚事的亏欠、对母妃母女分离的愧疚,全都补偿在我的身上。这场凤台盛会丝毫不逊于聆欢姐姐的,母后亦早命内廷司比照嫡出帝姬之例备办我的嫁妆。

      我的姐姐,即便是已然离开,也要用她的“离开”来换取我的圆满。

      我该欢喜么?

      可仔细想想,我却记不起当时都在做什么了,仿佛是浑浑噩噩的,就到了钦天监测定的吉日,到了九重高台之上。

      曾几何时,我见聆欢姐姐择了武陵侯为郎婿,还暗暗发誓,来日我的郎君决不能逊于他。

      单就身份地位而言,佐格也确实是超过武陵侯的。

      然而……如今不提也罢。

      因距离聆欢姐姐的凤台选婿不过数月,母后唯恐我与母妃多心,凡是参与过上一次择选的人,此次都没有出现,免得后宫议论,我是选了聆欢姐姐挑剩下的人。

      然而仍有难以避免的一件尴尬事:前次聆欢姐姐选婿,人选已是从大周最优秀的儿郎中优中选优。此番我选婿的人选名单,在旁人看来,隐隐总是不如了。

      恰逢春闱已过,新科进士授官方罢,二皇兄朱笔一挥,便着令适龄的文武进士前来应选。这些人官位虽然不高,好在是新贵才俊,其中更不乏世家子弟,金榜题名尚帝姬,也是难得的美谈。

      母妃很喜欢这样的安排,大抵是因为昔年皇姑乐安大长公主与驸马张先令之故事,乃皇族女眷中难得的美满姻缘。

      我本是心不在焉,便顺着这样的心思,选了新科文武双探花——薛家郎君。

      朝元不过长我两岁,颇有才名亦颇有勇名,加之是我名义上的表兄,任谁都觉得是天赐佳偶。

      平心而论,他的性情有几分像晋王弟,是极温柔敦厚之人,亦将我照料得极好。每每出入宫闱,他都会将我亲送至永巷,离宫之时,也总能看见他骑马驾车等候。府内府外,更无令我费心之处,事事周全。

      那种犹如撑起一顶华盖,稳稳为我遮风挡雨的模样,总令我想起姐姐。

      可,终究是不同的。因为他并非我的兄长,而是我的夫君。

      他待我好,却也仅仅是待我好。即便是如今,我们成婚十载有余,三个儿女承欢膝下,他早已是声名显赫的朝中重臣,我亦结交权贵亲眷,为他官场助力青云。我们琴瑟和谐,夫妇一体,成为这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显赫门第。

      比之聆欢姐姐,似乎也不算差很多。

      可我,也唯有我,真真切切的知道,他看向我时,从无谢侯爷看向聆欢姐姐时那般,自眼底深处蔓延涌动的欢喜与爱意。

      我与朝元之间,有夫妻之情,却无倾心爱意。他的好,总带着敬畏的谦让与疏离。

      细数古来公主与驸马,泰半如此,毕竟公主是君,驸马是臣。若非本朝祖制,公主四十无子驸马方可纳妾,只怕便连这点夫妻之情也要随着天长日久,而被时光消磨。

      或许这便是我迟来的报应。当我学会“嫉妒”那一天起,就注定我永远贪心,不知满足。

      ……也注定永远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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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亲,不哭。”

      猛然回神,清音稚嫩的小手为我擦去流下的眼泪。她才四岁,不懂我此刻的情绪,略有些畏缩而又担心地仰视着我。

      我涩然一笑,轻抚着她娇嫩的脸颊,“娘亲不哭,是沙子迷了眼睛。”

      “沙子坏坏,我给娘亲吹吹。”

      “好,清音真懂事。”

      清音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冲着我的眼睛吹了两下。

      我眨了眨眼,道:“娘亲已经好了。”

      冷不防低头一瞧,那栀子花不知何时已被我揉皱了,乳白色的花汁在掌心一点点晕开。

      清音失落地“啊”了一声。

      我连忙安慰地笑道:“清音再去给娘亲摘一朵花花好不好?”说着瞥了一眼侍女。

      侍女会意,也去牵清音的手:“翁主,奴婢带你去花圃里摘花好不好?那里的花更好看呢。”

      “好!”清音顿时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转身出去了。

      待她的笑声渐渐远去了,我的笑容也随之消散。

      随嫁宫女子衿走了过来,欲言又止:“公主……”

      “何事?”

      子衿迟疑道:“楚王殿下传话过来,昨日朝会,驸马与刘将军于边关换防一事意见不合,起了争执,恐生龃龉。”

      我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心烦意乱,半晌才道:

      “……明日赏花宴,替孤给刘将军的夫人补一张帖子过去吧。”

      回首往事终无益,人生长恨亦长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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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番外·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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