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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宁安(三) ...

  •   欢宴至夜中方歇。

      尽管贵族们意兴未却,但终归记挂着是可汗的新婚燕尔,总不好妨碍可汗与大妃的春宵,故而“善解人意”地放了半醉的佐格回去,他们则是继续饮酒欢歌,那意思是要不醉不归的。

      我比佐格幸运些,得以早早离席,在内宫等待佐格归来。

      赫赫的婚仪隆重而简约,没有三书六礼,更无却扇合卺,所谓的婚房就是大妃的寝宫,里面除了美酒佳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窈窕觉得不像话,去找来一些红纸,嘟嘟囔囔地剪起窗花来。她剪了几个通红的喜字,贴在窗上、墙上,又剪了和合二仙、五子登科、龙凤呈祥等花样,给这阔朗的宫廷增添了几分喜气洋洋的光彩。

      不意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佐格就那样醉醺醺地闯了进来。

      窈窕“啊”了一声,放下剪刀,连忙跪下行礼,却不放心地挡在我跟前。

      佐格先是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才想起窈窕听不懂,皱了皱眉,低沉道:“滚出去。”

      窈窕浑身一悚,“可汗……”

      “滚。”这次是一个字的命令,佐格的目光告诉我,他似乎很是气恼,隐隐的杀意在眼底盘旋。

      “你们都退下。”我清了清嗓子,目示房内侍奉的宫人们,“窈窕,你也退下,无事不必进来。”

      “公主……”窈窕犹不安心,生怕我被佐格欺辱了一般。

      然而这里并非京城,佐格也并非寻常的登徒浪子。一重婚约加身,即便他想要“欺辱”我,也无人能如何。

      窈窕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里便只剩下了我与佐格两人。

      他站在我面前,眯着眼看了我半晌,眼中忽然露出那样悲伤而又迷茫的神色。像是不可置信一般,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触碰我的脸颊,却终究垂了下去。

      他轻叹一声,道:“你不是她。你是谁?”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轻轻点头:“对,我不是她。”

      他踉跄了一下,手握成拳,青筋分明。

      宫中人尽皆知,佐格可汗亲至大周求亲,于宫中偶遇宁安帝姬,两情相悦,故而指名求娶宁安帝姬为赫赫大妃。

      却无人知晓,与佐格缘份偶遇、两情相悦的,从来不是我,而是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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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庭无人能知,新婚之夜,可汗与大妃彻夜未眠,相谈对坐至天明。

      佐格坐于我身旁,缓缓诉说起与阿容的过往。

      “我遇见她时,是个月亮很圆、很亮的夜晚。”

      他弃了“本汗”的自称,只用“我”,大抵是亲近之意——尽管他口中一字一句,都是另外一个女子。

      “我悄悄从镂月开云馆出去漫步,路过太液池,她穿着茜色罗裙,提着琉璃宫灯,就站在池边的花丛里,我看了半晌,才知晓她是在等一朵花开放。”

      “那花,叫做昙花。”我轻声补充道,“在赫赫的记载里,应该叫做韦陀花。有一句话是‘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昙花?这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佐格笑将起来,“我当时只是想,她或许就是花灵化身吧。于是我走过去,吓了她一跳。她受惊之下转过脸来,像是一羽误闯樊笼的灵鹤。”

      我也随之一笑。说句不自谦的话,我与阿容的容貌皆是明丽过人。月下美人初遇,惊鸿一瞥,足以动心。

      “我问她是谁?为何在此?其实我看出了她衣着华丽,绝非寻常宫女。而你们大周女子,成婚之后便会把头发梳上去,她也绝不会是后宫妃嫔。”

      “唯一的可能,便是哪位帝姬了。”

      “是。”佐格忽然看着我,音色冷沉,“她说,她是宁安帝姬。”

      这末一句,隐含着多少欲说还休的情愫,都付与天穹明月,窗外北风。

      我知晓佐格不为人道也的心思。在宫中偶遇令他动心者固然可喜,但若是寻常宫女或后宫妃嫔,总归无用。而若那人是帝姬,则正好合了他此行之心,这才是真正的“缘分天定”。

      我亦知晓阿容的小心思。佐格能猜出她是帝姬,她自然也能猜出佐格便是赫赫可汗。当时各帝姬、宗姬都因和亲之事人人自危,她在惊慌之下,假称是我,亦是自然。

      “可是,那之后的几日,我夜夜都去太液池,却再未见过她。”

      我垂目道:“自然是见不到的。”

      盖因那夜回去后,阿容心中恐惧,便与我说了原委,她说对不起我,说自己只是害怕。我便安慰她,万事自有我与她一同分担。

      她抽泣不止,末了又说将玉佩遗在花丛之中,那玉佩本是一对,是我与阿容周岁生辰时母后所赐,将各自封号嵌在上头。

      珍贵与否且不论,如若这玉佩被佐格拾去,她的谎言便会被轻易识破。

      佐格道:“我连等了六日,才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等到她。她仍站在花丛里,折了一朵鹅黄色的栀子花别在襟上。”

      “深更半夜来折花赏玩,着实有趣。”他越发忍不住笑意,“我便问她,今夜月黑风高,帝姬何故在此?你猜她是如何回答?”

      其实我知道。只是见他兴致勃勃,便乖巧地等他说下去。

      佐格说:“她反问我,既是月黑风高,可汗缘何不逃?”

      我勾了勾唇:“是了,是‘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的故典。”

      “容色也便罢了,难得又是如此聪慧机敏的女子。我当时便想,若是能娶得这样的女子为我的大妃,也不枉我千里迢迢来大周求亲了。”

      可惜,终未能如愿。

      佐格略显落寞,我亦在心内叹息。

      “那之后,我始终没什么机会见到她。一直等到大周太后的生辰宴,我终于看到了她——”佐格说到这里,觑着我的脸色道:“我早知宁安帝姬与静和帝姬是一对双生花,却不知原来你们长得这般相似,几乎难以分辨。”

      我怔愣着点头:“是。除了母妃,无人……能分辨我与阿容。”

      “话虽如此,我与她见过两次了,稍加试探便知晓了。况且她看向我时眼色迟疑躲闪,显然是相识之故,与你自是不同。”佐格道,“于是宴后,我便悄悄随她往上林苑的竹林去。我告诉她,我会向皇帝请婚,我会带她一起回赫赫,我会……珍视她一生。”

      后来……便是这般了。

      佐格上了国书,将众人目光皆引到了我的身上。

      我问阿容,她是否也钟情于佐格?若是如此,说出真相也无妨,此刻圣旨未下,只要与佐格说明原委,他自会知道一切皆是误会一场。

      阿容先是点了点头,继而摇了摇头,然后扑进我的怀里啜泣道:“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重复着歉意,我很快明白了她的心中所想。

      她或许也对佐格动过一番女儿心肠,但她那样年轻,那样柔弱,她不愿为了这点浅薄的少女情思,就此去国离乡,远离母妃和所有人,去漠北风沙里度过漫长的一生。

      阿容知道的,她若不愿,我便绝不会说出真相。

      所以我接了圣旨,允了和亲。

      “在皇城举行婚礼时,我真得很高兴,我终于得到她了。奈何赫赫有赫赫的规矩,离开大周后,我不便前来相见。直到濊貊人来劫营,我终究放心不下,过来探看,却不想……”

      却不想,我对他的调侃,仿佛毫无动容。我仿佛从未见过他,言语亦无往日的慧黠。

      依照常理,佐格不应怀疑“替嫁”这种匪夷所思之时,虽说历朝历代都有以宫女、宗女假称公主和亲番邦之例,但他曾是见过阿容的,见到我与阿容一般无二的面容,自然不作此想。

      但他亦知,阿容有我这个一母同胞的长姐。

      我想,他一定是经过了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时日,一直到刚刚,得到我的答案,才肯彻底相信,他一见倾心、立志迎娶的女子,并未随他而来。

      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阿容亦非无心。只是……”我不知该说什么来开解,支吾了一会儿,方道:“此为人之常情罢了。”

      “人之常情……好一个人之常情!”佐格眉目凛然,“既是人之常情,你为何甘愿和亲至此?”

      我眨了眨眼,道:“姐妹情深,亦是人之常情。”

      “呵!”佐格轻轻一嗤,语含嘲讽,“她不愿和亲,让你代嫁,也算是姐妹情深?”

      “可汗求娶的是宁安帝姬,我奉旨和亲,算不得代嫁。”我纠正他,“何况和亲之事已成定局,不是我,便是阿容。我是长姐,自当爱护幼妹。”

      他恍然大悟,自嘲:“原来是……她的封号是静和?”

      “是。她的名字是……”

      “不必说了。”佐格止住我,“她不愿嫁我,我也从不算真正认识她。过往种种,原是我自以为是。”

      “这世间之事,往往不问过错,但知错过。”我轻轻摩挲着衣摆上的粒粒珠玉,“可汗应当放下。”

      “你倒是心宽。”佐格凉凉一笑,“你可知道,你如今已是我的大妃,是天神见证、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有无数种手段让你在赫赫生不如死,你的两位皇兄也无能为力。”

      “可汗不会的。”

      “何以见得?”

      “如果可汗是这样的人,早在到王庭之前便可戳穿我的身份,但可汗没有。可汗如约与我举行了婚仪,如今也只是与我一同讨论过往之事,别无失礼之处。”

      佐格神色一顿,慨然道:“我的妻子,若能与我两心相印固然是好,但更要紧的。是要心甘情愿。她必须愿意作为我的大妃,与我一同面对未来的风刀霜剑,面对此后的一切阴谋凶险,我需要的是并肩同行的盟友,而非柔弱不堪的菟丝花。”

      “可汗是聪明人,当知我既来此,自是甘愿。无论我是不是可汗心上之人,既已成为赫赫大妃,我便会如汉之昭君、唐之文成,作为大周与赫赫交好的纽带,尽我此生之力,协助可汗定国安邦,抚恤黎民。”

      我说得激昂,连耳尖也灼热起来,但字字句句,皆是真心。

      佐格也不免动容,执着注视我许久,忽而问道:“既是毕生相托,我总该知道你的名字。”

      我傲然扬眉,第一次展露出大周帝姬应有的庄然清华:“孤乃大周宁安长公主,周瑗言。”

      佐格亦正色道:“本汗乃赫赫第三十六任金帐可汗,号佐格,名穆因。在我们赫赫的语言里,穆因的意思是孤狼。”

      交换或姓名,或许也是交托了生死,自此,以余生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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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次日,我命人将我的一封亲笔信送回大周,除向母妃等人报平安外,亦夹了一封私信,注明是给阿容的。

      我知道,我此生恐怕都无法再踏上大周的国土,也再无法庇护阿容,但愿她早日放下执念,得嫁良人。

      数月后,大周那边来了使臣,言说阿容已下嫁新科文武探花薛朝元。长公主配探花郎已是难得的美谈,何况我早听说过,那薛朝元是薛湛将军之子,他的母亲承平县君乃是母后的义妹,此后定会官运亨通,阿容的一生也将平安顺遂,再无风波。

      得知此事的佐格确有一瞬的沉思,倒也谈不上失意。他本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无知少年,不需我开解什么,只是按照礼数送了些贺礼,让使臣带回去。

      相比阿容,我与佐格的一生,或许称得上是波澜壮阔,然而多年以后暗自回想,却是一般的泰然。

      我为他生儿育女,他为我空置后宫。他给我平等的权势,我用这权势为他平衡贵族纷争。他于变乱中替我挡过暗箭,我因他而承受无数未知的阴谋和恨意。我随他征战沙场,也随他命悬一线,他予我死生契阔,也予我一世浮沉。

      在我们的长孙满二十岁那年,他与我皆是垂垂老矣。他传位给我的长子,告别了这一生的波云诡谲、阴谋阳谋,于一僻静之处养居终老。

      他伤痕累累,我亏损良多,我知晓我们两个都不会长命百岁。那之后的岁月里,我们无聊到每天都会打赌,赌午膳是什么,赌弗於的孙女养的那只羊会生公羊还是母羊,赌谁一觉醒来,已看不到明天的朝阳。

      奈何我总是输。

      明明我比他小上八岁呢,却终究走在了他前头。我听得到他抱着我在哭,我很想睁开眼睛来取笑他,却终究不能如愿。

      罢了,反正我就是不想告诉他,当年太液池边,那个和他互相调侃的人并非阿容,而是我。

      阿容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怎敢再去露面?只是玉佩遗失,她生怕多生事端,我便选了个月黑风高、行人稀少的夜晚,去太液池边帮她找寻。

      结果玉佩是找到了,可我仍被佐格发现。我便装作是去折花的模样,与他搭了话方得以离去,本是想着惹恼他也好,免得他对阿容再生出什么心思来,不想事与愿违。

      我就是故意的,我想让他察觉我并不是他初见倾心的阿容。彼时的我,愿意将错就错地来和亲,却不愿成为阿容的替身,更不愿去厘清他心中所向,究竟是月下初见的阿容,还是后来妙语连珠的我,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的幻象。

      毕竟,这种事,即使是佐格自己也难以分说。

      就像当初,他以为他能分清我和阿容,其实他根本分不清。

      退一万步而言,佐格的欢喜又有何要紧呢?他口中的相悦,也不过是“恰好”而已。他遇见了我与阿容,知晓我们的身份,才有了这一份“恰好”的恋慕。

      是聆欢姐姐教会我,我应做那九天鸣凤,在赫赫创造独属于我的荣光。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过往,我与佐格这倾心扶持、同生共死的一生,才是唯一的真相。

      虽不言,无憾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番外·宁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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