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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番外·予泽(五) ...

  •   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宁乐,她行动举止颇有章法,可见家教渊源。今夜的她,似乎比在甄府时拘谨了许多,几乎没有四处看过,好像是个提线木偶一般,这更加让我心中生疑。

      正思索间,忽然,一颗玲珑可爱的小脑袋从她身侧冒了出来,似乎将她吓了一跳。我定睛一看,方认出那身着团圆锦鲤罗裙笑靥如花的少女是灼灼。

      灼灼与宁乐年纪相仿,生性爱玩爱闹,父皇和母后对她也一向娇宠。以灼灼那闲不住的性子,确实受不了这样冷清无趣的宫宴,难怪要离席去寻宁乐了。

      不过,从前我并不知道灼灼和宁乐的私交,毕竟宁乐鲜少入宫,所以颇觉趣味地观察着她们。

      宁乐的坐席离我很远,我也听不出她们说了什么,只是灼灼面上有一贯自来熟的笑容,偶尔还要交头接耳一会儿,渐渐的,宁乐唇边也添了些弯弯的弧度。她本是秀丽端慧的女儿家,笑将起来,便也额外有了几分动人心魄的韵致。

      果然如母后所言,赏心悦目。

      我浅酌一杯美酒,心绪渐渐舒展开来。

      子时一过,守岁已毕,明嘉二年的更鼓在寂寂长夜中轰隆响起。我见酒已半酣,体弱多病的端平贤太妃早就支撑不住而离席,饮宴也不宜过度,举起酒杯与众人饮了最后一杯酒,便说散去。

      母后今夜也是劳累了,神思倦怠不堪,已然昏昏欲睡。绾绾便自告奋勇地送母后回去,说她要留宿颐宁宫,也好夜间照顾母后,其余太妃、皇子、帝姬也都各回寝宫,自有宫人护送安置。

      九龙步辇悠悠行在去往仪元殿的甬路上,我的思绪也随之悠悠荡荡,想起席间诸事。从宁乐的衣着打扮,到母后的异常举动,再到舅母那奇怪的言行,似乎都另有深意。

      我生长于深宫,已习惯了事事思量,亦能猜破几分,料想多半还是因为我与宁乐那未曾翻到明面却被许多人都惦记上了的婚事。

      这两次相见,母后对此事态度不明,舅父舅母则似乎持反对之意,有意让宁乐招惹母后和我的不喜,至于宁乐自己……我心内长吁不止,一壁觉着时日还长不必如此,一壁又在心里卷起几许烦忧,空落落的,总是没什么滋味。

      忽而,半空中炸响了几朵烟火,将半幅天穹照的五彩斑斓。看方向,应该是百姓们开始庆贺新年了,很快,无数烟火从四面八方升起,绽放,然后化作明亮的流星坠落四散。

      新年到了。

      我命内监驻足,仰头看了半日——烟火璀璨,将无星无月的冬夜的天空装点得辉煌通明,似是要给予天下人无尽的福荫。

      这是我登基以来,真正好好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也迎来了短暂的休沐——虽说不必上朝,但正月里总有无数的皇家仪典要举行,还要给父皇诵经祈福,做水陆道场,每一样都比上朝更加消磨我的精力。

      待正月十六复印开朝时,我甚至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赈灾,春闱,春猎,朝政之事繁琐冗杂,所幸我早已烂熟于心,还有予沐和九皇叔辅佐,桩桩件件都安排得井然有序,顺遂圆满。

      可惜人生无常,春夏之交时,原本已经有些好转的外祖母再次病重,这一次,即使是温太医也没了法子,只能用一些温补的药材拖着,至端阳节时,外祖母已经昏迷不醒,水米不进了。

      母后知道后仍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这一次,天命似乎也不准备眷顾外祖母了。不过三五日后,我便收到了舅父告假的折子,朱批尚未下达,外祖母讣闻已至——时值明嘉二年五月初九日。

      母后得到消息后,就将自己关在了寝殿之内,不许任何人进入,即使是惠母妃也只能在门外劝她。好在母后不曾断了食水,温太医刚经历外祖母之殁,尚在悲痛,又日夜守候于颐宁宫中,生怕母后凤体有什么不妥。

      我对外祖母虽不如母后那般的切肤之痛,但也心念血脉之系。伤心之余,亦命礼部打点吊丧事宜,赐下治丧银两和物什。自从母后登临凤座,外祖父已循例封为承恩公,外祖母则加封正一品荥国夫人。如何处置,礼部皆有成例可援,我只是额外加赏两成,以寄晚辈之追思。

      至外祖母头七过去,母后方才打开殿门。彼时她几乎瘦了一大圈儿,眼下青黑一片,显然数日不曾好睡。温太医给母后诊脉过后,说母后精神尚可,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我才稍稍放心。

      彼时,母后只让人将她在寝殿小佛堂里抄写的经文搬出去,到外祖母灵前烧掉。她是太后之尊,身属皇家,不能亲自去外祖母灵前吊丧,也不能循晚辈之礼披麻戴孝,只能退去簪环,着绢衣素服以示哀悼。

      她没有流泪,仍维持着一国之母应有的风仪,仿佛所有的悲痛都在自闭于寝殿的那七日里宣泄完毕了。

      我在旁看着,却恍惚觉得有些奇怪。同是至亲至爱的人故去,母后的眼神却似乎与父皇驾崩那夜全然不同,就好像去世的并非她血脉相连的母亲……我被这个念头惊着了,立刻说服自己,或许只是因为经过父皇之事,母后伤心之下变得太过通透淡然了。

      出殡那日,我亲至甄府祭奠。我与母后不同,皇帝亲临臣子府邸吊丧,可以说是对臣子的恩典,况且我既说要以孝治国,对外祖母一尽晚辈之礼也是应当的,朝中的御史们挑不出什么错处。

      灵堂之上,我再次见到了宁乐。她跟在舅母身后行礼,一身孝服,只在头上簪一朵小巧的白菊,眼眶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连日哀哭不曾好睡。

      不过是数月之隔,人事却已巨变。想起当日快雪轩初见,她还说要用山茶制成太师糕给外祖母享用,而今后却只能在灵前供奉了。

      因在国丧之内,外祖母的葬礼举行得简洁而极尽哀悼,我在礼法允许的范围之内给予了她全部的哀荣,但伤痛却不能避免。丧事过后,外祖父悲痛万分,形销骨立,执意乞骸骨归养,几乎要随外祖母而去。

      我挽留不过,遂将他加封为凤阁鸾台平章事,实职虚领,以阁老之封恩养致仕。舅父因丁忧停职守制,乃是人子之礼,我也不好夺情授人以柄,便以兵部事宜繁琐冗杂、交接不易为由,许他在家中参知政事,以备咨询。

      时光悠悠一荡,转眼已是仲夏时节,上林苑的似锦繁花渐渐冲淡了萦绕在皇城中许久不散的哀伤氛围,闲暇之时,我亦会过去走走,看那牡丹含娇,海棠如锦,碧竹盈盈,梧桐风媚,心境也蔚然平和起来。

      今年夏天并不十分炎热,我与母后商议过,就不去太平行宫避暑了,只让内务府多多往各宫里送冰块消夏。我本身不怯热,偶尔遇见格外闷热的日子,也只是让元辛将奏折都搬到上林苑的水榭里去批阅而已。

      上林苑花树开得烈烈如焚,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真乃是姹紫嫣红开遍。

      转过写竹桥,却不意已有人在,两个宫娥远远瞧见元辛,赶紧跪下给我请安。我认出她们是侍奉灼灼的宫女,便问:“蕴欢帝姬在里面?”

      她们答曰:“是。”

      我心里有些奇怪,灼灼素日是最怕热的,不在宫中抱冰纳凉,反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挥挥手,让那两个宫女和背着竹箧的元辛都在远处守着,自己负手走了进去。

      里面只有灼灼一人,着一袭孔雀暗纹的绛绡石榴裙坐在石凳上,一手摇着一柄泥金芍药花样绫纱团扇,一手执着一方小小的桃花笺,时而低吟,时而沉思,不知何故。

      我疑心她何时也有了心事,清了清嗓子道:“灼灼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灼灼听见我的声音,回过神来,看见我以后不甚规矩地行了个礼,脆生生道:“皇兄安好。”

      我的目光盯着那桃花笺,故意逗她:“莫不是未来的驸马都尉送来的?”

      灼灼听我这般玩笑,唰地一下就脸红了,跺着脚好不气恼:“皇兄胡言乱语,我要告诉母后去!”说着提起裙子就要走。

      难得见灼灼这般小女儿情态,我更觉好笑,于是轻轻一抬手就抽走了那枚花笺,旋身去一旁细看。灼灼被我拿走东西,更是不依,急急道:“皇兄快还给我!”

      我不理她的恼怒,只细细观之。桃花笺上其实只有几行字,是女儿家常用的簪花小楷,但却不是灼灼的字迹。灼灼的字是跟母后学的,风骨凛凛,但秀丽婉约不足,一眼便可看出。

      那上头是半阙《卜算子》:“绿绮织重叶,丹砂染攒花,一任霜欺兼雪挞,不与梅争发。”

      我读了一遍,虽不算是千古绝句,但也凛然有气节,并非寻常闺阁式样,因抬头看灼灼。

      只听灼灼快人快语:“这是乐姐姐写给我的,皇兄怎么能说看就看?”

      我微微一愣:“是舅父家的表妹所做?”

      “不然还有哪个乐姐姐?”灼灼气鼓鼓地从我手中夺回花笺,自顾自道:“我正在思索怎样填上下半阙,偏皇兄来扰我。”

      我不禁嗤笑:“朕还道怎么只有半阙,原来是表妹给你出题呢。从前朕倒不知你与表妹有这样的交集。”

      “皇兄国事繁忙,不知道的可多了!”灼灼颇有几分自得,“乐姐姐常与我以诗会友,或是她做了诗让我来相和,或是我写了小调送出去。呶,这便是她给我出的词谜了,皇兄不如猜猜乐姐姐写的是什么?”

      “听来也是风雅。不过朕怎么觉得,是你猜不出了,故意诓朕来给你猜谜的?”

      灼灼被我说破心思,越发着恼:“谁稀罕皇兄帮忙了?要不是皇兄突然捣乱,我早就猜出来了!”

      我笑着去戳她的额头,道:“好好好,是朕错了,朕来猜谜,给你将功赎罪,可好?”

      灼灼这才罢休,将花笺举到我面前。我其实已记熟了,想着既是让灼灼来猜,多半是即景而作,这时节虽百花争艳,但结尾提及“不与梅争发”,花期长久直到冬令,又是宁乐所钟爱的,心中便有了答案,因道:“是大红宝珠。”

      灼灼凝神比对了一下,立刻喜上眉梢:“好像真的是这样!皇兄怎么想到的?”

      我勾唇一笑:“世上千花万卉,你漫无头绪地想又如何能猜中?朕听闻表妹素来喜爱山茶,自是从这上头想去。这时节已然开放,直到冬日的红色山茶,自然就是大红宝珠了。”

      灼灼又道:“皇兄怎么知道乐姐姐喜爱山茶?”

      我微一沉吟,片刻后如常回答:“去岁我与母后曾去舅父家中看望外祖母,偶然听见罢了。”

      “原来如此。”灼灼未作他想,口里念叨着要去看上林苑里种着的大红宝珠,好续上那半阙词,也不行礼,拾起裙子飞也似的跑了。

      灼灼离开后,元辛方背着竹箧进来。我令他铺开纸墨,提笔却迟疑了一瞬,心念一动,随意用朱笔在那草宣上补了半阙词。题罢,又笑自己无聊,效法这些闺阁游戏,索性随手团成个球丢给元辛:“命人送去给蕴欢帝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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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番外·予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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