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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良玉有瑕 ...

  •   明攸宫。

      自从胡蕴蓉死后,甄嬛就再未曾涉足这座恢宏的殿宇。而晚芳仪的晴彩阁就在明攸宫南角,这里地气冬暖夏凉,到了中秋时节依旧花木扶疏,一丛丛玉板白如白茫茫星子妆点绿玉藤萝之间,映着向南墙架上的火红凌霄,一清一艳,愈加显得绮色无边。花叶葱茏间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燕禧殿富丽景象,倒颇富江南庭院风雅韵致。

      宫苑明窗之外,有几株光秃秃的树木,显是玄凌从倚梅园新移来的玉蕊檀心梅,只可惜未到开放时,但寓意却是不告自明的。

      内殿暖阁中,甄嬛安坐于玄凌身旁,看着晚芳仪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褪去。玄凌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好生安慰。

      甄嬛亦露出悲悯神色,叹息道:“皇上,晚芳仪这副模样,臣妾等看了也觉可怜。不过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贤妃姐姐已经在查问了,晚芳仪一味地伤心,总归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宫内静极了,遥遥却只听见远处杜鹃啼血喋喋不休,声声归去,风动竹影移,月光照东天。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的蜡烛燃得正旺,化下的滴滴红蜡,当真似红泪一般,静静滴垂落无声。

      玄凌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晚芳仪的脊背,柔声道:“朕务必还你一个公道。”

      因为晚芳仪的变故,中秋晚宴草草结束,而晚芳仪就近挪进了柔仪殿偏殿,可惜虽有卫临拼尽全力,仍未能挽回她肚子里四个月的龙胎胎气。

      嫔妃流产是不吉,忧心晚芳仪龙胎而未曾离去的温仪便向玄凌进言,将昏迷不醒的晚芳仪先送回晴彩阁。又云晚芳仪是在柔仪殿出事,为避嫌疑,筵席上上下下的吃食应该重新检查一番才好。

      她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已将怀疑的目光引向甄嬛。闻听此语时,玄凌伸手紧紧包握住甄嬛的素手,目光直欲探到她眼眸深处。他的手指薄而修长,触在皮肤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然后,甄嬛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只是两个字:“嬛嬛。”

      甄嬛猜不到他的心思,或许他信了,或许他只是疑心。眼角余光望见依墙而立的贤妃,她静静看着前方的温仪,暗红的烛光散落贤妃眉间眼角,神色哀凉而凄婉,是不解,也是怜自己多年苦心一朝沦丧。

      “温仪所言极是。”彼时,甄嬛淡淡地蹙了眉,似乎凝了多少清愁忧心,复又叹道:“可惜了晚芳仪……今日之事实在意外,臣妾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只怕幕后有人暗害。诚如温仪所言,依臣妾看,自柔仪殿宫人始,今日筵席上的所有人都应好好查问,以慰皇嗣在天之灵。”

      玄凌注视着甄嬛,又看一看几乎要昏厥的晚芳仪,吐出喉底的暗哑嗓音:“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贤妃,你多操心。”

      轻飘飘一句话,已是将此事交与了贤妃。甄嬛转眼看着贤妃沉声接旨,而温仪的面上似有不甘。她不禁讽笑,没有设身处地经历过宫斗的人,想的办法再多再好也是空谈。就说这情绪控制,温仪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至于贤妃……她是聪明人。

      等待的时间慢且长,在场人等全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慎就要蒙受天子的雷霆之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蓝色坠珠门帘忽然被一双手掀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去,只见贤妃已迈着沉重的步伐归来,面色沉郁一如乌云密布,她上前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知道已有结果,随口唤了她起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贤妃抬眉看了一眼甄嬛,徐徐道:“臣妾奉旨勘察筵席上下吃食,在晚芳仪喝的梅子汤中发现了寒凉的药物。经太医查看,此药极为活血伤胎,稍饮便会流产。”她身边的吉祥捧着残留半碗的梅子汤在玄凌面前,毕恭毕敬。

      听见“梅子汤”三字,玄凌的眉宇微皱,霎时无数或惊讶或了然的目光射向甄嬛,晚芳仪则是直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似无数支狠狠扎进肌理骨髓的针,令人心酸。

      “怎……怎会如此?”温仪花容失色,似乎方才醒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甄嬛和贤妃,“怎会是母后……母妃,这是否有误会?母后怎会……”

      贤妃紧紧盯着温仪,眼中有些微的失望和无奈:“皇上若不信,大可亲自问话。然事涉中宫,不可草率,那梅子汤中虽有伤胎之物,但是否有人陷害皇后,仍需调查,不可轻断。”

      温仪看着贤妃,小声道:“可那梅子汤是槿汐姑姑亲自取来的……”

      晚芳仪掩面伏在玄凌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浪一样一涨一落,“嫔妾的孩子……他还这样小……”

      玄凌一手扶着她,一面看着甄嬛,眼中仿佛有一丝悲凉闪过:“事已至此,皇后可有何话说?”

      所以十六年夫妻,也不过如此吧。

      甄嬛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红晕,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皇上既然问了,便是心有疑虑了。也好,为平物议,臣妾会自证清白。”说着又看向贤妃,“方才姐姐说有太医为证,想必太医就在殿外等候了?”

      贤妃颔首:“温太医在外候传。”

      “既然如此,何不召他进来仔细查问。”甄嬛瞟了李长一眼,李长会意,立时宣了温实初进来。

      “温太医一向照料本宫与几位皇子、帝姬,皇上若担心他会偏袒,也可再召其他太医。”甄嬛看着玄凌,话却是冲着温仪去的。她自然要从一开始就把嫌疑从自己身上去掉,将温仪的话挡回去。

      “不必。”玄凌看出甄嬛笑中的伤心色,连忙道,“温太医是个忠厚的老实人,不会说谎。”

      “那便最好。”甄嬛涩然一笑,团扇一指那半碗梅子汤道:“温太医请仔细看看这梅子汤。本宫怎么觉得这汤的颜色有些浓艳?气味闻起来也不是极好。”

      温实初领命,端起玉碗细嗅片刻,面上疑云乍生,又用贴身的小银勺舀起些许,小心翼翼地尝了尝,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向玄凌恭敬叩首道:“禀皇上,小主所食梅子汤是因放了寒凉伤胎之药物,以至汤汁颜色变深。此药药性猛烈,服下即刻就会有剧烈腹痛,且苦味甚浓,梅子汤之酸甜亦不能掩过,小主饮汤之时料应有所察觉才是。”

      一番话又引起众人疑惑,欣妃心直口快,已忍不住问道:“梅子汤若是极苦,怎么晚芳仪竟一点没察觉?”

      温仪的脸顷刻变得惨白,玄凌看向晚芳仪的眼神也不再是一味的心疼,而是多了几分疑虑:“晚晚,你喝梅子汤的时候觉得味道如何?”

      晚芳仪肩膀微微一缩,很快收了哭声哽咽道:“因是皇后娘娘赏赐,嫔妾不敢不喝。况且嫔妾近来害喜,味觉不灵,只以为是梅子汤里放了什么安胎之物,心中只顾感念娘娘体贴,怎知……”

      她这理由倒也还算合情合理,玄凌虽然不能尽信,到底没有说什么。阁子里再次陷入死寂,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迷茫诡谲而不可知的人生。

      玄凌望着甄嬛,似乎放下心来,眸中复有炽热一点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甄嬛面上依旧不见一分一毫的慌乱,却有浅浅的悲哀漫延开来。

      “臣再多嘴问一句,这可是小主今日佩戴的护甲?”温实初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以一条素白的手帕托起晚芳仪床榻边的全副金镶红宝石护甲,只见其中一枚护甲里夹杂着少许红褐色的粉末,常人难以察觉。

      “这是何物?”玄凌长眉紧锁,不知不觉已松开了搂着晚芳仪的手臂。

      温实初又一番查看,斩钉截铁道:“此物与小主所服梅子汤中的寒凉药物相同。”

      玄凌闻之,如寒冰一般的目光立时射向晚芳仪。后者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道:“嫔妾也不知道……”

      “这些脏东西怎么会在晚芳仪的护甲里?”眉庄嫌恶地屏住呼吸,别过头去。

      德妃则适时地上前一步,向玄凌进言:“皇上,为正视听,还请搜查晴彩阁上下。”

      事情至此,已是急转直下。玄凌一个眼色命李长出去,不多时他领着小厦子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檀盒子,貌似是晚芳仪的妆奁。李长打开最下面的夹层,露出一个土黄色的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正是与护甲中一般无二的药粉。

      真相一目了然。眉庄厌烦地皱眉,低低啐道:“又一个曹琴默。”

      玄凌勃然变色,猛地起身,滔天灭世的怒火顿时席卷了周围所有人。哭笑啼闹皆是戏,平白做了他人衣裳。甄嬛只觉倦怠,扶着槿汐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看向温仪,但见她额上漫起细密的汗珠,身形微微一晃,忽然仰倒在身边侍女身上。

      “良玉!”

      是夜,披香殿内一灯如豆,人迹寥寥。

      温仪自内殿软榻上悠悠然转醒,已是残月半落,更深漏长。她环顾四周,见是她原来的寝殿,稍稍安心。忽然听见窗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似有一抹澄黄捻红的身影徐徐站起,向她款款而来。温仪心头一惊,只见昏黄的烛火一闪,映出她无端端就感到憎恶的面容来。

      “……母后怎么在此……温仪拜见母后。”温仪回过神来,急欲起身却被甄嬛一挥手拦住。

      “你昏睡许久了,既然身子不适,就不用拘礼了。从什么时候起,温仪待本宫也疏远了。”甄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柔声道:“记得本宫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活泼可爱,至真至纯。可惜了。”

      “可惜什么?”温仪忽然一笑,仿佛已经释然,“母后既然在这里,晚芳仪恐怕已经不在了吧。”

      甄嬛轻轻一嗤:“温仪果然是聪明人。芳仪晁氏戕害皇嗣,诬陷皇后,已被赐白绫自尽,就跟她那位自缢谢罪的堂姐一般。”她留意到温仪眼中的闪躲,笑着反问:“温仪可猜得到她为什么这么傻,放着生下皇子一步登天的机会来陷害本宫?”

      温仪的薄唇微微翕动,半阖了眼疲惫道:“母后既然已经查到了,何必再问温仪呢?”她看着窗外风催叶落,悠悠道:“我只恨不能为母报仇。”

      “为母报仇?呵,真是个好理由。”甄嬛轻哂,音色清凌有如寒潭碧水叮铃作响,“当年曹琴默为了陷害本宫与惠贵妃,不惜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木薯粉,谁曾想十五年过去,她这个孝顺女儿竟能弃贤妃姐姐多年养育之恩于不顾,费尽心机,只为将本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温仪一时失语。

      夜深人静,整个紫奥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黑夜之中,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披香殿外有缠绵的琵琶声低续不停,恍若细雨潺潺。

      “你睡了一天一夜,大概还不知道。”甄嬛不紧不慢道,“寿安宫的钦仁淑太妃今日巳时殁了。”

      “什么?!”温仪一愣,眼中惊疑不定,“怎会……!”

      甄嬛轻轻一笑:“本宫已经对外宣称,太妃娘娘是病重不治。不过料想岐山王此刻已是恨毒了你,温仪如此煞费苦心,孤注一掷,不知可曾为自己留下后路?”

      温仪看向她的目光立时变得冰冷,薄唇微抿:“母后果然够狠心。”

      “如果不狠心,温仪此刻怕也不能叫本宫一声母后了。”甄嬛轻嗤道,“晁晚晚,曹晚晚,一字之差而已,看来你的母族果然恨毒了本宫,甚至不惜找出这么一个人来支持你自取灭亡。”她漫不经心地抬起手,看向护甲上精致的花纹,“你让人给太妃下毒以威胁岐山王进献舞姬,当想不到他还留了一手,曹氏身边有个侍女是岐山王安排的人。放点东西在她的妆奁之中,神不知鬼不觉。”

      “……我只有一点不明。”温仪说这话时有十二分的不甘,“给钦仁太妃的毒药是我请人精心计量过的,为何她会忽然病重?莫非……”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有一道锐利的光芒闪过,如夜空中惊起一道闪电。甄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反问道:“温仪少时好读兵法,母后便来考一考你:甲以乙威胁丙至丁于死地,何如?”

      所有隐藏的秘辛,不解的疑惑,几乎在一瞬间昭然于眼前。温仪怅然敛眸,苦笑道:“温仪自叹弗如。可是母后,你就不怕我去告诉大伯父?”

      甄嬛摇摇头,巧笑嫣然: “结下这桩血仇,你认为岐山王还会相信一个给太妃下毒的凶手么?温仪可别忘了,岐山王虽然荒唐,在世家中的人缘还不错,日后京中怕是无你容身之地了。”

      温仪姣好的面容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只是倔强着不肯低头。

      甄嬛亦不愿多看,翩然转身向殿外走去,将一室寂寞留给温仪。正当她怅然若失之际,远远的有冷冽的声音飘进耳朵:

      “贤妃姐姐亲自求本宫,本宫不会不给她这个情面。本宫会通知承平郡君转告薛朝敦薛大人,让他请旨去通州屯田。另外,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是在京中仰人鼻息,还是随薛朝敦去通州安稳度日,全在你自己。良玉,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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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良玉有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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