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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芍药花落 ...

  •   慎刑司最擅长调查这些事,因有玄凌的严令,司内的宫人格外雷厉风行。

      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的氛围使等待变得愈加漫长。在焦灼的气氛中,淅淅沥沥的,殿外传来雨水从飞檐滴落的声音,是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这天寒是否能胜过心寒。

      当荣嫔一袭青色华裳盈盈然立于玄凌面前时,甄嬛如是想着。

      彼时荣嫔神色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绝望,而她面前,琥珀酒杯落在漫地金砖上粉身碎骨,内中的葡萄美酒四下溅开,一如她三寸多长的指甲上明红的蔻丹。

      “慕容世芍,你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甄嬛转向玄凌,声音清冷如檐下罡风,“皇上优容她到今日,就是为了要置臣妾与帝姬于死地么?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荣嫔的身份是甄嬛与玄凌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如果她安分守己,甄嬛也乐得成全玄凌那一时的恻隐之心,容这个废子在后宫苟且偷生。然而荣嫔却不肯接受甄嬛的大发善心,连下毒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全不顾这样做的风险,显然是已经豁出去了只要她的命,那便无论如何留不得了。

      玄凌抿紧了嘴唇,对慕容世兰微不足道的愧疚已然消磨殆尽。说荣嫔是狼子野心,甄嬛的话又何尝不是在锥心。但见他神色冷峻,只一双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着,有怒亦有痛,“朕让你活着,给你荣宠,不过是看在你当时年幼、只是受父兄株连罢了!你是很像世兰,可惜你复仇找错了对象,你本该给朕下毒。”

      荣嫔盈盈拜倒,道:“臣妾知道二姐对皇上的心意,所以不愿伤了皇上。多年来多谢皇上眷顾,可二姐被甄嬛陷害致死,慕容氏亦败于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报家仇!”

      “眷顾?家仇?”玄凌轻蔑地一笑,神情益发冷寂,“你莫非以为朕是真的宠爱你?当年你甘心要做朱庶人手中的刀,朕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再说家仇,朕不妨告诉你,当年世兰是朕亲自赐死,也是朕让人铲除叛臣慕容一族。朕给过你活着的机会,是你一心寻死。如此也好,想必乱葬岗里她也不会寂寞了。”

      言罢,他又紧紧拥住甄嬛,毫无怜悯之意地吩咐左右:“荣嫔谋害皇贵妃和蕴欢帝姬,罪无可恕,特赐自尽。”

      荣嫔怒目而视甄嬛,神色凄厉而狰狞,似凌乱在疾风中的一缕花魂,尤不肯相信玄凌所言,又好像在自欺欺人地呢喃:“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杀了二姐,是她父亲诬陷了慕容氏……”

      “顽固不化!”眉庄厉声怒斥,“即便你已钟情皇上,也无需如此迁怒皇贵妃,将一切都算在皇贵妃头上!”

      眉庄本就深恨慕容世兰,对荣嫔自然也无好感,于是扬一扬脸,李长会意,示意侍卫将荣嫔拖走。

      忽然有什么“喀哒”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四只折断了的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从荣嫔掌心落下。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一头凶猛困兽,向甄嬛张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会有报应么?甄嬛无心理会,靠在玄凌怀里仔细嗅了嗅自己的手,那浓重的血腥味从未消散。她手上的人命够多了,不差这一条。何况荣嫔更多的,不过是咎由自取。

      这无法消弭的恨意,是荣嫔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亦将在这场骤然的秋雨中被洗刷得一干二净。

      角落的宝鼎里轻缓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一场荒唐戏码落幕,众人皆因荣嫔的事唏嘘不已。忽听内殿低低一声惊呼,很快又如湮没水中一般无声无息。帘帷一扬,正见卫临神色慌张从内殿走出,向着玄清“扑通”一声跪下,颓然道:“王妃毒发,刚刚过世了。”

      夜空中有震耳的雷声传来,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生死无常,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仿佛有雨滴透过明窗,融进玄清温润的眼眸,渐渐湿润,漫成冰凉泪意。

      甄嬛眯了眯眼。若人去方知愧悔,也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的罢了,着实可笑。

      秋雨连绵无尽地下着,自中秋夜宴到今日,绵延半月,日日都有秋雨绵绵,潮湿而黏腻。

      因事关宫廷秘辛,尤静娴的丧事便在这样的阴沉天气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新丧的白色在不见天日的秋雨里显得十分暗淡,叫人觉得尤其心凉伤感。

      通过小允子后来的调查,甄嬛约摸猜出了缘由。尤静娴其实并未与荣嫔联手,否则荣嫔临死前定然不会放弃揭发玄清的机会。她不过偶然看见了荣嫔下毒,这才顺水推舟,在夜宴上闷闷不乐也是为此。她本就深恨甄嬛夺走玄清的爱慕,所以才会迁怒于蕴欢,趁机报复。

      但当玄清亲手将汤碗递到她面前,尤静娴无法拒绝。又或许,她找到了让玄清永远记住她的方法,尽管那其中没有爱情。

      而那,也都是别人的故事了,与甄嬛无关。

      尤静娴死了,玄清伤心困顿,想必不会再来纠缠她,而深爱他的叶澜依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说出玄清的秘密。后宫中,她最后一个敌人荣嫔已经伏诛,新人不足为虑,她三子二女,地位早已不可撼动。

      接下来,便是静静等待太后去世满三年之期。偶尔揽镜自照,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二十有九了。不止是她,予泽也该去到他应得的位置了。

      果如她所想,尤静娴的死对玄清打击很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毕竟那碗汤是玄清亲手递给尤静娴的。此后,重阳,立冬,除夕,一场场家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感念着清河王的悔愧交加。直至乾元二十七年岁初,玄清突然奏请戍守上京,以防赫赫再次进犯。

      她明白,这是玄清给自己的流放。在京中,他已无法坦然面对一切。而这一切里显然也包括甄嬛。

      玄凌本来有些不放心,最后还是甄嬛出面劝慰,让玄凌不给玄清主将之职,只说劳军,并允许叶澜依携世子、宗姬同行,玄凌这才允准。

      关于这位潇洒王爷的传说,终因他的伤心离去而渐渐销声匿迹。对甄嬛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前朝后宫的琐碎事,已足够让她劳心劳力,无暇分心去应对玄清这个不确定的变数。

      转眼,为太后守孝已满三年,淑和帝姬也十六了,婚事不宜再拖延,玄凌便选了五月初八下降,并晋驸马沈拓为户部主事。这是玄凌第一次嫁女儿,又是皇长女,婚礼举办得极为隆重,还特特吩咐了由贤妃主婚。

      那一日甄嬛报了病未去,是怕她位份太高反而喧宾夺主。她与眉庄同在欣妃殿外,看着那红绸飞扬、锣鼓喧天,无限感慨。

      眉庄折了一枝艳冶的桃花,转头向她笑道:“今年是淑和,明年就是温仪,一年一年地抬出去,可用要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有一个抬进来。”

      甄嬛凝神一想,转而轻笑:“可不是么?除了皇后,有谁是正正经经抬进来的?这宫里二十多年了,也就抬进来一个纯元皇后,连朱宜修都没这福分。”朱宜修是继后,能册封,能祭告太庙,却没有洞房合卺的规矩。

      “再等几年,聆欢、静和、宁安、蕴欢……她们一个个都要离开我们了,予泽他们也要离宫建府。嬛儿,我现在只是庆幸,庆幸还有你。”眉庄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天空,明亮亮的,仿佛是泪水。

      可上天没有给甄嬛多余的时间来同眉庄一起自嗟自叹。

      因着太后守孝三年期满,前朝立太子之说再度死灰复燃。玄凌生长于宫廷,多年养尊处优下来,身体状况虽然不差但也绝对比不上玄清、玄汾这样在外面摔打惯了的,朝臣们因此担心。

      然正值不惑之年的玄凌认为自己春秋鼎盛,听不得朝臣劝谏,甚至传了两次廷杖,可前朝呼声依旧水涨船高,不容忽视。

      为此,玄凌时常动气,屡屡责骂侍奉的妃嫔。一时间后宫人人自危,独柔仪殿成了他最钟爱的去处。人前人后,甄嬛从不提起立储之事,但玄凌总会明白过来,是这个时候了。

      此时的紫奥城中,唯有甄嬛这个皇贵妃位份最尊,因而借“子凭母贵”之说请立秦王予泽之声最高。再有不少朱、汤两族的老臣以为“主少国疑”,提议立长,以皇长子齐王予漓为太子。除此之外,亦有少许大臣举荐楚王予沐或晋王予深,想要出其不意地搏一场泼天富贵。

      朝中顿时分为两派,彼此争执不休。主张立贵者以为“齐王平庸,且齐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仪天下”;立长者则认为“主少而母壮,皇贵妃一旦借此成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鸡司晨”。拥立楚王和晋王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便渐渐消寂下去。

      玄凌不急,但有的是人在着急。立太子之事朝中议论纷纷,人心思乱,终究不利于朝政。甄家在前朝虽然人缘尚佳,但为免玄凌疑心,甄嬛嘱咐了甄珩一切低调,不要涉身其中。毕竟,予泽好不好,那也要玄凌说了算,要让他自己去看。

      当玄凌廷杖了大学士朱衡铭的消息辗转传来时,甄嬛与眉庄、贤妃、德妃正在柔仪殿喝茶聊天。予泽和予沐在一旁暖阁里安安分分地研习甄远道给他们留下的功课,他们兄弟二人只差了两个月,母妃又交好,从小吃住学习都在一起,感情甚笃。

      细分之下,予泽灵慧沉稳更似玄凌些,予沐则飘逸有谋,洒脱之余,更有几分贤王之相。对此,甄嬛与眉庄彼此皆了然于心,所以从未因立储纷争而生分了。

      “其实人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是一心想立秦王。”德妃拈了一枚海棠果子在手却只是看着,眼中丛生着笑意,“皇长子不过是占了个年长,若真成了皇帝,只怕我大周也……呵,连皇长子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能耐吧。”

      贤妃淡淡挑眉,平静道:“其实齐王自成婚之日起便与皇位无缘了。到底齐王妃只是养女,血脉不净。且说是秦王年少,也有十三岁了,当今皇上不也是十三岁时登基的?”

      “其实还有赵王、晋王和燕王,皇上膝下子嗣丰盛,何必只揪着泽儿不放。”眉庄浅浅含笑,却分明带着十二分的揶揄。

      “贵妃这话,可见不是诚心聊天了。”德妃笑着拍拍她的手,“这是咱们的情分好,我才敢说这些,你倒帮着皇贵妃打马虎眼。若换了贞定夫人,我是万万不会说这些的。”

      “其实晋王也很好,贞定夫人不是不懂事理的人。”甄嬛望了一眼暖阁里看似专心致志却迟迟未曾翻书的予泽,心内一叹,“予深如他母亲一般贞静有礼,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过年幼,就像涣儿,才七岁的孩子,能成什么事儿?”

      “太年幼的孩子自然不成,但年长的也未必十分好了。齐王那性子,皇上就是有心照着太子来教养也是改不了了。”德妃毕竟担着养母之名,说到此处不禁连连叹息,“我是无能为力了,不像贤妃姐姐将温仪养得那样好。”

      甄嬛闻听“温仪”二字,心头不禁漫上一丝寒意,但见贤妃满目笑意也不好说什么,只含笑道:“下个月十九,温仪就及笄了,不知姐姐是如何想的,这未来驸马爷可有眉目了?”

      贤妃矜持一笑,眉目间是母亲的无限爱怜:“我问过温仪,她向来腼腆温顺,也不好说什么,左不过是求了皇上凤台选婿吧。我也不求别的,只要温仪喜欢,家世清白,人品贵重就好。”

      “到底也是要缘分,能去凤台选婿的青年才俊,总是好的。”德妃冲贤妃笑笑,又向甄嬛眉庄悄声道:“这份凤台选婿的单子,贤妃姐姐可都预备了两年了,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都让她品择个遍,想寻不出个好驸马都难。”

      所谓凤台选婿,可又能如何呢,无非是对着一群素昧谋面的男子,从中选一个还算合眼缘的罢了。

      至于温仪帝姬——看来有必要帮贤妃操心一下了,毕竟温仪的婚姻能否一帆风顺幸福美满,全在这凤台一日了。

      “温仪是贤妃姐姐的心头肉,姐姐自然要为她劳心。”甄嬛婉转轻笑如春风拂面,面容在袅袅的茶烟里显得格外朦胧,“再等几年聆欢几个出嫁,我和眉姐姐一样是要操心呢。”

      “你还说嘴。”德妃指着眉庄和甄嬛笑骂:“你们两位家中有多少个嫡亲的侄儿,还需要忧心这个?”

      话音刚落,只见贤妃摆摆手皱眉道:“这话也罢了。惠贵妃家的沈拓尚了淑和帝姬,皇贵妃家的甄宁遥尚了承懿翁主,已经算引人侧目,若是再尚主,只怕皇上心里会忌讳,朝臣们也会说甄沈两家一味地高攀皇室,女儿做宠妃,儿子尚帝姬了。”

      甄嬛悠悠然吹着杯中茶,缓缓笑道:“贤妃姐姐不愧是宫中的老人儿了,眼光毒辣。实不相瞒,我的侄儿、外甥虽有几个,与几位帝姬年纪却多不相仿,所以从不作此想。倒是予泽和予沐渐渐大了,要好好挑选未来的王妃人选。”

      其实女人们在一起聊天也就这么回事,化妆品,男人,孩子。送走眉庄她们和予沐,甄嬛方才唤来了暖阁里的予泽,叹道:“你今日失了稳重,母妃要罚你抄写《谏太宗十思疏》十遍,你可明白?”

      予泽年且十三,生于皇家,已是通晓人事的年纪,何况又极聪慧,如何不懂?当下垂首道:“儿臣明白。儿臣不该轻易因立储之谈而移了心神。父皇最忌讳皇子觊觎皇位,儿臣日后必定谨慎小心。”

      甄嬛摇摇头,纠正道:“你父皇不是忌讳皇子觊觎皇位,而是不希望别人觉得他力不从心。你父皇现在不过不惑之年,身子又一向康健,若皇子热衷于皇位争斗,难免会让他觉察到危险——身在皇家,这些事再寻常不过。所以,无论你父皇多么宠爱你,都要记得他先是皇帝,其后才能是你的父亲。”

      予泽了然,道:“儿臣明白。”

      “如今前朝得形势你也明白,母妃不多说什么。你只记着,别人觉得你再好都没有用,你要让你父皇看到你的好。”她执了予泽的手,轻声安抚:“不要心急,你还年轻。这条路要不要走,能走到哪里,都由你自己决定。母妃只希望你有一样不要学你父皇,你知道是什么?”

      予泽看着她的双眼,如玄凌一般凌厉的眸中骤然添了些许和缓的神色,毫不犹豫道:“儿臣知晓。四弟与六弟且不说,三弟虽与儿臣非一母同胞,但他永远是儿臣的手足至亲,儿臣必定保他一世平安。”

      甄嬛这才明媚一笑,似是对予泽,又像是对自己道:“终有一日,泽儿,你会明白的。这条路上总要有个人陪着,无论福祸都陪你一路走下去。当走到终点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不是一个人。”

      暮夏的天气,风中已带了微凉的气息,如金的日光透过轻薄的烟霞绿的蝉翼纱,滤出些许清寂的意味。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一眼望去,庭院里绿肥红瘦,韶光渐老。

      在这合宫的宁静里,甄嬛看见予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知道该怎么做。其他的,母妃会为你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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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芍药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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