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之柔桡嬛嬛》末烬

109、番外·予淳（二）

　　雪色天光里，精微就那样闯入了我的世界。

　　彼时的我，大概是像个登徒浪子，盯着她怔愣地瞧了半晌，脑子里盘桓不去的，却是杜十三的那一句：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如此失态，想也知道会更加激怒了旁边那个叫“十六”的侍卫，只见他冷冰冰地进前一步，甚为不满：“喂，你莫不是成心来捣乱的吧？若是唐突了我家小姐，仔细你……”

　　“十六！”红衣女子再度呵斥道。

　　“小姐……”十六瞪了我一眼，颇有些敢怒不敢言地回过头。

　　只听得女子泠泠清音，似山间流水缓缓倾泻：“赈济灾民贵在心诚，这位公子既说是来帮忙的，若能施舍钱粮固然是好，但若一时不凑手，哪怕在粥棚打打杂，灾民亦是心中感念的。”

　　“就他？”十六轻蔑地乜我一眼，“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大为窘迫，羞赧之余又横生出一股勇气，语无伦次：“谁、谁说的！本……我、不就是施粥么！”

　　“公子有心，我替这些百姓谢过了。”她眉间浮上几分笑意，吩咐身后的一个婢女，引我到后面去，“有劳公子刷碗吧。”

　　我因她的笑容有一瞬的慌神儿，脑中胡乱想着“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延年诚不我欺……而后，便傻乎乎地跟着婢女去刷碗了。

　　其实，那个叫十六的并没有说错。我刚满月就封了燕王，在我十五年的人生中，“刷碗”和诸多杂事一样，都是看不到的地方，样样由宫人替我料理妥当，我甚至不如我的姐姐们，懂得焚香点茶挂画插花之类的技艺。

　　我也不曾想到，人生中第一次“沾阳春水”，就是浸在寒冬腊月的冻水里了。

　　婢女约莫看出了我的迟疑，凉飕飕地解释：“对不住了，公子，我家小姐说了，眼下热水炭火都是稀罕之物，要尽供着外面的穷苦百姓。也并非着意为难公子，我们用的一直都是凉水。”

　　我瞥了一眼，果然那婢女的双手都是红彤彤的，想来未曾说谎。

　　婢女的嘲讽也激起了我心中的一股斗志，想起临行前母后的叮咛，我很快抛却了那点子不值一提的畏缩，解去大氅，束起衣袖，开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劳作——刷碗。

　　那婢女似吃了一惊，仿佛原本是打定主意要我知难而退吧？叫我这样，略愣了一会儿，也在我对面蹲下身来，她认真地刷着一盆脏碗，嘴里却喋喋不休：

　　“天气冷，粥一喝完，米汤就冻在碗边，结了痂，要赶紧洗掉，不然就更难清理了。”

　　“虽说这粥不是公子您自己喝的，可是刷碗也别太敷衍了。”

　　“这里还有米粒呢，公子家里若是有奴仆敢这样，只怕要挨板子吧？”

　　如此絮絮叨叨，我却一声不吭——也是不得不承认。若是有宫人让我用脏碗吃饭，又何止是挨板子这么轻巧。

　　或许是素日养尊处优的报应么？那水是真的冷，我生了十五岁，从未碰过那么冷的水，一直冷到心窝里去。

　　可是，水已经这样冷，冰雪岂非更冷？粥棚外那些百姓，却要在这冰天雪地里挣扎求存。

　　我不由得打断了婢女的话，道：“你家小姐自己行善积德，却要你们一同受苦，你们倒也情愿？”

　　婢女瞪我一眼，立即正色道：“小姐从未逼迫我们！公子自己也说是行善积德了，小姐一开始就问过了我们的意愿，包括外面的侍卫，我等都是自愿追随小姐的！”

　　我颇为讶异，“自愿追随”什么的……好像在军营里更为常见吧？果然，那女子，应当是某位将军家里的女眷吧。身边婢女和侍卫都是这样不凡，想必，她也绝非寻常闺阁弱质。

　　“而且，小姐自己也是与我们一样的，喏，那边的碗都是小姐洗的，还有木柴，也是小姐劈的。是我们担心，苦心劝说，小姐才肯去炉灶旁边暖一暖。可是小姐闲不住，又开始给百姓盛粥了。”

　　婢女的眼中盈满了对自家小姐的孺慕与敬仰，难怪，婢女和“十六”刚才都对我这般抵触，或许是真得将我当成对他们小姐图谋不轨之人吧。

　　而她……我的目光渐渐放远，落在那团红衣似火的身影。

　　她，也的确配得上身边人的这份敬重。

　　毕竟，寻常纤纤贵女，即便是来施粥行善，也决计是不会这样亲力亲为的。

　　我叹道：“贵府小姐……当真是纯善平和之人，并非沽名钓誉，如今是十分难得了。”

　　婢女不屑道：“这有什么好攀比的，我家小姐说了，我们自做我们的，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百姓得了实惠就是了。”

　　我喃喃自语：“君子论迹不论心。”

　　婢女凑近看了我一眼，道：“你这话，倒是与我家小姐说的一样了。小姐说，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凡事不必苛求。”

　　说话间，又有雪花洋洋洒落，婢女叹了口气，念叨着“雪怎么还不停”，一径侧身，去招呼几个仆从给百姓们分发油纸伞遮蔽风雪。

　　我的手早已冻得麻木，吹过耳边的风依旧呼啸寒冷，但……幸而，还有人，还有如她这般的人，肯在这霜雪琉璃世界里，为无数穷苦人点起一盏明灯，递上一碗热粥。

　　那一日，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究竟刷了多少碗，后面又跟着那个十二分看不上我的侍卫十六去贫寒之家发放棉被、炭火等御寒之物，又冷又累又饿，奇怪的是，心内却无比充实平静。

　　忙碌到暮色四合，霰雪仍是稀稀落落地下着，我坐在马背上歇一口气，看着侍卫仆从们有条不紊地整理炉灶碗盏，心道：跟着我来的那几个人，此刻只怕寻我要寻疯了吧。

　　“公子。”

　　冷不防听得一声微带笑意的呼唤，我只觉得浑身酸痛的筋骨都松快起来，忙不迭地偏头去看，但见我记挂了整整一日的人，正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捧到我眼前。

　　“谢……谢谢小姐。”我干巴巴地开口，连忙把粥接在手里，浑然不觉烫手——实则是我的手早就冻僵了。过了须臾，我才觉出些许熨帖的热意，仿佛浑身上下都暖和了。

　　“今日真是辛苦公子了。”她的笑容是寒夜里和煦的柔光，丝丝缕缕地温暖着我的四肢百骸，“我代这些受灾的百姓谢过了。”

　　“不……不必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该当的，该当的。”

　　我一激动，便有些结巴，唯恐她以为我有口吃之症，也不好意思再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便低头喝粥——就只是寻常的白粥罢了，却别有一丝姜香，想是加了姜丝御寒暖胃。

　　她竟这般细心，难怪灾民们都愿意在她的粥棚前排起长龙。

　　“天色已晚，公子喝了粥，便早些回家去吧，贵家高堂只怕正在忧心呢。”

　　她看着我喝完，取回空碗，如是说道，随即转身欲离。

　　“等等！”

　　我急切地叫住她，混忘了自己方才伪装的矜持。

　　而她轻轻驻足，略带疑惑地回眸望我。

　　心头砰然一跳：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理智后知后觉地找上门来，霎时间，我恨不得把自己埋到雪堆里装不存在，奈何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挽救不及，只得强自镇定道：“有缘相识，还未曾请教小姐家门。”

　　她道：“我家门第衰微，公子怕是未有耳闻，不提也罢。”

　　我略微丧气——这便是推拒之意了。

　　但我隐隐希冀着，也不知她明天还会不会来，若是她来，我便可再着人去打听打听，她究竟是哪位武将家中的女眷。

　　谁知她沉静一笑，接着说道：“我与公子萍水相逢，我既已替百姓承公子之情，理应互通名姓。”

　　“蒙公子相问，我姓燕，小字精微。”

　　“再会了。”

　　直到那道光芒如淼淼水波离岸般全然抽离出我的世界，我寂寂回神，口中反复品味着这个名字，不觉之间，已两耳作烧。

　　燕精微。

　　燕，古国之名，是我的封号。

　　精微，出自《隋书·经籍志》，母后曾说过，当年父皇就是读了经籍志中一句“至于道者，精微淳粹”，而为我取名为“淳”，意在希望我中立平和、温文知礼。

　　她的名字嵌着我的名字，这是否意味着我与她……亦是有几分因缘？

　　我怀着如此不为人知的喜悦回到宫中，母后见我迟迟不归，果然悬心不已，遣流朱姑姑至我所居的淳光殿探看了三四次，几个跟着我出宫的内监俱吓破了胆，被流朱姑姑揪住狠狠责骂了一顿。

　　我连忙去颐宁宫报平安。母后看到我，也便放了心，随口问我几句平安，又问：“淳儿出宫一日，可有何新奇见闻？”

　　我立刻想起了她，眸光一亮，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缓缓道：“不过是见了些……人间疾苦。”

　　“人间多疾，众生多苦，你能体谅，便不虚此行了。”母后含笑扶着我的脸颊，话锋一转：“只是淳儿出宫一趟，回来却仿佛有了许多心事呢。可是在宫外遇见了什么人？”

　　我面上一热，矢口否认：“母后莫要取笑儿臣。”

　　彼时我尚且学不会不动声色，连一旁侍奉的沐黛姑姑也看出我的慌乱掩饰，在母后身边轻言提醒：“近日来，有不少高门大户在城隍庙设立粥棚，周济灾民，听说有许多官宦人家的女眷也在呢。”

　　沐黛姑姑神色暧昧，语焉不详，牵动母后唇边几分笑意，悠悠荡漾：“淳儿已届舞象之年，是到了墙头马上，念‘静女其姝’的年纪了。”

　　我未全然听得真切，但是明白“静女其姝”的出处，母后和沐黛姑姑虽只是在开玩笑，却也歪打正着地言中了我今日之事。

　　唯恐被母后看出更多端倪，我只得匆匆忙忙告退了，踏着一地碎琼乱玉奔回寝殿。

　　夜间，我蒙头在锦被里，心头仍是砰砰砰跳的厉害，显然夜不能寐之际，我无声苦笑：原来不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而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