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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番外·予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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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微死于我们相识第二十一年的冬天。
看过一夜梨花雪,我望着如镜冰面上的自己,似乎眉目依旧,却是未及偕老先白头,空有孤鸾思悠悠。
府中长史见此,小心翼翼地来问我:“王爷一向敬慕燕将军,可要为她书写一副挽联?”
一瞬恍惚。
我与精微,在外人眼中,也可算是挚友么?那么,友人辞世,写一副挽联相赠,确乎合情合理,不会引人注目。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叫人取来笔墨纸砚。皇兄赏赐的澄心堂纸平整铺开,映着一天一地的雪光。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份“白”,是如斯惨烈刺目。
提笔踌躇,恍惚间,想起我与精微的初遇,和着一滴清泪落于纸上的,便成了那一句——
“至于道者,精微淳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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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十一年冬,岁大寒,京城雨雪霏霏,接连十日不绝。
雪落十日,母后宫中的梵铃声便响了十日,我去送自己手抄的本愿经时,看到母后远远地坐在殿外廊下,围着雍容的雪狐大氅,冷眼看着诸位大师诵经祈福。
“淳儿来了。”母后弯眉浅笑看向我,“看你这一身的雪,快,抱着手炉暖一暖。”
我请了母后安好,流朱姑姑接过经书,笑道:“燕王殿下最是慈悲爱民了,日日都送佛经过来让法师焚化祝祷,佛祖必定感念殿下之诚心。”
“流朱姑姑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捧着手炉呵着气,依在母后近旁,道:“母后和皇兄都为着连日大雪劳心费神,儿臣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天寒气冷,母后的微笑也似被雪色浸染凝结,泛着微微的凉意:“淳儿有心,只是……”她的目光掠过梵音空灵的大殿,“什么神佛,都是虚的,世人多灾多难,何曾见过神佛垂手顾怜。”
我面色微滞:“母后……”
“便拿这一场法事来说,样样布置加起来,大约抵得过多少寻常百姓一辈子的花销了。可它能带来的好处,却远比不过你皇兄今晨命人在城隍庙施的一碗粥、布的一件衣,来得饱腹温暖。”
我默然垂首。
“然而……这法事却不得不做。”母后长长太息,“人人都不曾见过神佛,人人却都寄希望于神佛。百姓固然无知迷信,可他们本就生活艰难,哀家也不得不如此,为的不是求神,而是给予更多苦难人蒙昧的希望。”
母后说这话时,眼中似有一丝对久远人事物的怀念——很奇怪,我并不能明白,在这样的话题中,母后是在怀念些什么。
自从皇兄登基为帝,业已是十一载春秋随时光流去。身为太后的母后,从未像先代的诸位太后那般插手朝政,却总能于不固定的时间地点中,说出某些乍听起来惊世骇俗的论调,让人为之一震。
赖有圣母教诲,皇兄多年来治政有方,明嘉一朝律政清明,诏令唯出于天子一人,略无垂帘听政之患,更无外戚干政之祸,可谓“太平盛世”。
只可惜盛世之下,亦有悲情。
人云“瑞雪兆丰年”,却不知“瑞雪”本身,于平民百姓而言,便已是艰难困苦的“天灾”了。即便是泱泱皇城天子脚下,即便是皇兄英明神武勤政爱民,也免不了路有冻死骨之事发生。
百姓不易,所以才需要神佛垂恩,在暗暗黑夜之中谨守一点星火。我懂得,所以怜悯。
可母后,从不信神佛。
母后曾对我说过:“我这一生,只信过一次神佛。可神佛未曾顾念我,所以我便再没信过了。”
我那时尚且年幼,此后许多年才依稀疑惑,母后说这话时,竟忘记了用“哀家”这个自称。
其实,宫中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旧俗,宫眷举凡是成了太后太妃,往往都会与青灯古佛为伴,为先帝诵经哀悼,以示未亡人心如止水、慈悲为怀——据说,那位我从未见过的皇祖母昭成太后便如是。
幼年,我每每去贤太妃和淑太妃宫中请安,所见亦是如此。只不过淑太妃念念相忆的是父皇,贤太妃的佛堂里供奉的却是一个有些陌生的牌位——纯元皇后。
对于她,我仅仅知道她是父皇的结发妻子、是我名义上的嫡母。说也奇怪,史书乃至于宫中的起居注,对于父皇的这位元配嫡后都寥寥数语,甚至不如废后朱氏。这是不合规矩也不成体统的,然而我无法推知这其中的缘由。
史书工笔,一句“纯元皇后朱氏,乾元帝元后,七年六月,以难产薨,二十九年祔葬献陵”,便是她的一生了。好在,还有贤太妃惦念着她。贤太妃是宫中资历最深的太妃,大约是曾与纯元皇后交好吧。
可母后宫中从不供奉这些,甚至颐宁宫原有的佛堂都空置许久了。
“有所求则有所为,问神佛,倒不如问己心。”母后凛一凛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感慨。
我留意到她的右手,不着痕迹地拢住了腰间那枚小小的同心结,不由得微微叹息。
母后或许都不知道她自己有这个习惯,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心照不宣。
每当她开始怀念什么人事物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同心结——听皇兄说,那是很久之前父皇赠予的。
母后宫中,分明有数不尽的父皇赏赐,可唯独这样东西,母后日日佩戴,从不离身。
那其实已是十分陈旧的物什,编织绳结的也仅仅是银色丝绦,不甚华贵,与母后如今的身份很不相宜。
母后坚毅如斯,却留它在身旁,就好像是将唯一的柔软留在了身旁。不必如淑太妃一般哀哀戚戚,母后仿佛从不思念父皇,却又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父皇。
依稀想起幼时四哥教我习字,写的是梁武帝的《有所思》,中有一句: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一句诗睹物思人,此情可怜,私以为,母后便如是了。
同心——这确乎是一个容易让人心柔软下来的词汇呢。
“淳儿若真的有心,想感悟世事,不妨今日出宫去瞧瞧吧。”思念回笼的母后忽然笑着对我说,“你已届志学之年,总窝在宫里陪着哀家算怎么回事。多走走,多看看,我大周的燕王殿下,也不能只做一个受百姓供养的逍遥王爷呀。”
我一时羞赧不已。兄弟几人之中,除七弟予江年纪尚幼之外,皇兄高踞云端君临天下,三哥是摄政王辅弼朝纲,四哥征战沙场功勋卓著,就连庸懦的齐王兄和文弱的晋王兄,近几年也渐渐领了些差事为皇兄分忧。
只有我,于政事上毫不关心,文采武功皆不算出众,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至今不曾开府。
我知晓母后也算不得怪罪我,她只是希望我能开阔眼界,不要虚度光阴。
于是垂手诺诺:“儿臣惭愧,谨遵母后教诲。”
“去吧,哪怕只是去城外舍一碗粥呢,也比你抄十遍佛经都有用了。”母后含笑道,示意流朱姑姑给我裹紧了一袭鹤羽大氅,“风寒雪冷,自己仔细些。”
我应声告退。
许多许多年后,我问过母后,可曾后悔那一日让我出宫?
母后叹了口气,却又摇摇头,只道:“世间因果,自行自担,无甚可悔。”
我亦扪心自问,我可曾后悔么?
或许也不曾吧。哪怕是有了这之后无数光阴的清冷孤寂,可是,我仍庆幸,那一日与精微的相遇。
从皇城到朱雀大街上,从最繁华的永安坊到城墙脚下萧条荒蔽的城隍庙,沿途所见,皆是超出我想象的人间疾苦。衣不蔽体的垂髫孩童,饥肠辘辘的贫苦灾民……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只怕还有更多。
我掩下深深的惭愧,留下几个人将棉衣等御寒之物分派下去。驱马向前,迎头可见前面一溜儿的粥棚,张着如“沛国公府”“云麾将军府”的招牌,都是各家勋贵设立的。
每逢天灾,京都勋贵人家都不吝啬于施粥赠药,周济百姓,是为积德,也是为求一个好名声。想来今年有皇兄亲自牵头,大臣们便也更加踊跃了。
四哥对此类行为一向是有些愤慨的,总觉得这些人沽名钓誉,利用百姓疾苦来给自己邀名,实属无耻之尤。
我倒觉得,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百姓得了实惠,皇兄安了民心,至于那些施舍之人是什么心思,实在无关紧要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我绕过人群,冷不防走近一间不甚起眼的粥棚时,看到排队领粥之人尤其多,但却不像其他粥棚前乱哄哄的挤在一起,两排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进退有度,倒比其他粥棚更快捷了。
我好奇地左右打量,发现原来是队伍两侧,每隔五步都有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守卫着,维持秩序,一个个都威严肃穆,难怪百姓不敢乱动了。
放目望去,却不见粥棚悬着哪家勋贵的招牌,心中更奇,不由得下马,徒步往前探看。
越往前,丝丝粥香与药香钻入鼻息之间,格外使人头脑清明。袅袅白雾云散在一片银装素裹之间,浑然一体,却独有一抹赤红如火,撞入我心怀。
那是……一个女子。
她大抵与我年岁相仿,身穿赤红骑装,围着一领银狐毳衣,一手木勺,一手瓷碗,正在为灾民盛粥。
我本应是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可我却清清楚楚记住了她的眉眼,不知是我目力太佳,亦或是此后的每一次相见,使我逐渐修饰了初遇的场景。
我生长于深宫,天下环肥燕瘦各色佳人,十停中已见了七八停。与之相比,她诚然算不得绝色,可是眉宇之间英气逼人,独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妩媚气度,倒有几分肖似我的小姨母。
“这位公子。”冷不防有一个卫兵走到我跟前,遮去我的视线,冷冰冰道:“看您衣着显贵,想来不是要领粥的灾民。若只是来看热闹的,还请速速离去。”
我大为尴尬,忙道:“本王……咳咳,我,我是来,来帮忙的。”
“帮忙?公子两手空空,能帮什么忙?”那卫兵狐疑地打量着我,“莫不是着意挑事的?”
“不,不是……”
我本不会撒谎,越是急切,越是结巴起来,如此一来也吸引了不少排队灾民的目光,更是窘迫不已,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好在此时,另一道清凌凌如裂冰碎雪的女声插了进来,解了我此刻危机。
“十六,不得无礼。”
刹那间,雪地花开,天光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