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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番外·蕴欢(五) ...

  •   我去的正是时候。

      母后端坐在凤座上,慢条斯理地捻着一串十八子红玛瑙珠,未知晴雨。允公公和维公公押着一个女子在阶下,那女子穿着绫罗舞裙,颇有几分姿色,哭哭啼啼的,一个劲儿的求饶。

      我立刻猜出这应该就是那个舞姬。

      见我进来,母后眉心微蹙,摆了摆手,允公公便塞了那舞姬的嘴,强行将她拖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母后淡然道,挥手让迟一步赶来的沐黛姑姑退下。

      “儿臣……”我一时语塞,凑到母后身边,我该说什么?说我听说了昨夜之事?说我想要给乐姐姐出口恶气?

      我最后抱着一丝希望问她:“是真的么?”

      母后屏退宫人,让我坐于她身侧,慢慢笑了起来:“什么是真的?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舞姬,以为皇帝喝醉了酒,就人事不知,可以由着她秽乱宫闱了。”

      我品择着母后的言外之意,迟疑道:“难道皇兄没有……”

      母后嗤道:“皇帝不是不谨慎的人,这点子手段也想上位,着实嫩了点儿,打量着你皇兄和齐王一样么?”

      我默默无语。我听人说过的,齐王兄予漓从前有一个李庶妃,是琅贵太嫔的侍女,因齐王兄酒醉后临幸了她,才入府成为庶妃,还给齐王兄生了世子承渝。

      那正是储位之争最激烈的时刻,齐王兄因此被父皇大加申饬,再无登临太子位之可能。

      我心里略微放心,但观母后神色不悦,仿佛仍有我不知晓的隐情,便小心探问:“母后,那舞姬会怎么处置?”

      “那婢子淫/贱,妄图勾引皇帝一步登天,便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母后满脸嫌恶之色,沉声道:“一个个的,打量着宫里只有皇后,就错了主意,连先帝乾元那一朝的后宫故事也敢摆弄到当今来了。”

      母后没有明说,但我清楚她指的是什么。

      父皇曾有一位晚芳仪,就是岐山王伯父进献的舞姬,献媚取宠得以侍奉在天子宫院,却不思安分守己,甚至以腹中胎儿栽赃母后,幸而父皇明察秋毫,未能得逞。

      因此,在皇兄初登皇位时,母后就严格整肃宫禁,一力打压心怀不轨的宫女、舞姬、乐人等。皇兄深以为然,一直以父皇后宫倾轧为诫,即便遇上温香软玉自荐枕席,也是以宫规处置,从不饶恕。

      只是这一次,似乎与往常不同,母后明显更加生气,处置得更重。传言也是说的皇兄的确宠幸了那名舞姬,不像空穴来风……

      我有疑问,无人解答,只觉得烦躁。

      离开颐宁宫,我又去了凤仪宫,乐姐姐正在翻看宫女名册,分派宫务。她似乎与往常并无差别,仿佛并不知晓舞姬之事,依旧笑吟吟地拉着我说体己话。

      我把那事儿翻来覆去嚼了几遍,还是咽了回去。

      乐姐姐正怀着孩子,若是听到此事动了胎气,才是真真的不值。而且,我心中也不相信皇兄会那么容易受人引诱,母后所说,不像是假话搪塞。

      我并不知晓那名舞姬最后是如何处置了……但,应该是没有凌迟这样惨烈的。

      宫中无人知道她的下场,她就像从未出现过,与众多湮灭于永巷深处的女子一样,连一个名字也留不下。

      紫奥城最不缺少也最残忍的,就是遗忘。

      九月重阳,十月寒衣,冬月亚岁,腊月除夕……宫中的岁月,随着大大小小的节庆一一数过去,去得迅疾而盛大。

      我又见过予澈两次。一次是重阳,我遵守约定,提前去求母后的恩典,带他去镂月开云馆祭拜六王叔。母后并没说什么,只嘱咐我不要声张,毕竟不是在宝华殿的神佛跟前,在宫城里祭拜旁支亲王确实有违国制。

      另一次就是除夕了,皇室宗亲皆在,欢庆新年,辞旧迎新。因为要举行许多祖制规定的仪式,他也是第一次盛装出席,穿了吉服,戴了王冠,却是滴酒未沾的,只坐在那里出神。

      我见他望着皇兄与母后,猜测或许是宫里的母子团聚勾起了他的伤心,他的目光似乎十分寥落。偶然与我相视,我在他琥珀色的眼眸里看出了淡淡的哀痛。

      我在想,予澈何时能放下呢?

      怀着这样的惋惜和忧虑,明嘉七年的春日,悄然到来。

      三月初六,春风和煦、鲜花锦簇的日子里,母后为我筹办了十七岁的生辰宴。

      母后提前三个月命绣院的绣娘为我裁制了新衣,是一套樱草色的蹙金疏绣绡纱宫装,精心绣了桃花灼灼、蝶舞蹁跹,如意云纹真丝披帛配着软银轻罗百合裙,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显得袅娜可爱又不失帝姬华贵。

      母后盈盈微笑,道:“今日是过生辰,又不是凤台选婿,不需刻意端庄雍容,倒是这样不负春景,又风致娟然,翩翩如画,足以倾倒众人了。”

      我站在象牙雕花镜奁前,提起裙摆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一事:“母后,您给儿臣取名灼灼,又挑了这桃花宫装,可是喜欢桃花么?”

      宫中都说母后最爱红梅与海棠,前者是因母后曾在除夕之夜、倚梅园中,与父皇偶遇,自此得蒙恩宠。后者则是透过母后的衣着打扮,总见海棠纹样而推测。

      但却从没听说过母后喜欢桃花的。

      母后静了片刻,摩挲着腰间的同心结,慢慢道:“你出生在春日,正是春光旖旎、桃花艳烈的时节,又生得粉雕玉琢,十分讨喜。母后抱着你,便想起这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用灼灼二字,新奇上口,也是母后与你父皇对你的期许。”

      母后又在思念父皇了。

      母后并不常提起父皇,更不会像贞定淑太妃那样,一想起父皇就声泪俱下,哭得难以自制。有时,我甚至觉得父皇的离去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

      但我们兄妹几人都知道,每一次她握着那枚同心结,露出这样平静却深沉的目光时,就必定是在思念父皇。

      等母后回神来,却淡淡一笑:“其实各花入各眼。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是好的,颐宁宫种着的西府海棠也是好的……你还年轻,穿着桃花娇俏,更见袅娜多姿。”母后的声音又低了低,几不可闻:“就像那年,凌霄灼灼如火,也是极好极好的……”

      我没听清后面那一句,却不敢多问了。我明白,那已是我不能触碰的往昔。

      我的生辰宴设在上林苑的寄云楼中,一应细枝末节都是乐姐姐操持的,作为主角,我只需依在母后身边,一起逗弄才刚出生一个多月的长乐小帝姬。

      长乐帝姬出生于上元之夜,虽只是个帝姬,但因乐姐姐这一胎生得比寻常的头胎都要顺利,且又应了团圆月,皇兄与母后都对这个帝姬极尽疼爱,特地将乐姐姐名中的“乐”字取出,为帝姬上徽号为“长乐”。皇兄则为长女取名“舒意”,是长乐未央、舒心称意之意。

      朝臣们对乐姐姐未能一举得男而颇有微词,话里话外都指着后宫空虚说事儿,甚至帝姬出生才三日,就有人上表,要皇兄广开选秀充斥掖庭,为皇家开枝散叶。

      母后听了嗤之以鼻,当着众人道:“先开花后结果,皇后才多大年纪呢?若不是皇帝不小心,哀家还想让皇后推迟二三年再生育,以免伤身。”

      皇兄亦将那些奏章一概留中不批,仍下旨减赋税、罢徭役,并计划开赦一批适龄的宫女、罪奴出宫,为帝姬积福。若非皇兄主张律法有度,“慎大赦天下”,只怕这一殊荣也要恩赏下去。

      宫里宫外惯会见风使舵,知圣意如此,便转了风头,对长乐帝姬十分趋奉。

      因此,这虽是我的生辰宴,来者却有一半是为了小舒意的。

      席间,薛湛将军的夫人、我名义上三姨母,捧着酒杯敬向母后,笑着说:“皇上有了长乐帝姬,聆欢帝姬也刚有了喜事,如今蕴欢帝姬也过了十七芳辰,太后又该预备凤台选婿了吧?”

      我脸色一红,羞恼地躲到母后身后。母后淡淡瞥她一眼,只笑道:“劳三妹记挂了。灼灼性子不定,就是等到双十年华,哀家也不舍得呢。”

      三姨母的心思母后如何不知,她的儿子薛朝元已是静和帝姬的驸马,但她仍希望能借着与母后的关系,让族中的几位侄儿来参加我的凤台选婿,若能中选,薛家一门尚两主,才是真正的上上尊荣。

      而听到母后这样说,三姨母讪讪地笑了笑,道:“太后这是要多留帝姬几年呢。只是现在品看起来也不妨事,选定了人,再慢慢地给帝姬备嫁……”

      母后仍是笑,面不改色道:“薛夫人可是多喝了几杯酒,怎么酒言酒语起来?流朱,去给薛夫人拿一碗梅子汤来,解解酒。”

      母后改换了“薛夫人”相称,隐隐是有警告的意思了。而为什么要流朱姑姑去,这里面还有一桩尴尬事,少有人知:流朱姑姑乃是母后入宫时的陪嫁,自小就在身边,是母后的贴身侍女,另一位贴身侍女就是三姨母。三姨母本来也是要跟随母后入宫的,只是母后怜她,就让外祖父收她为义女,嫁与了薛湛将军。

      世家大族之间没有永远的秘密,只是有母后在,从来没有人敢提起三姨母的过往。这还是母后第一次给她冷脸,三姨母顿时脸色一白,再不多嘴了。

      欢宴聒噪久久不散,因小舒意到了午睡的时辰,乐姐姐不放心乳母,便陪着帝姬一起回去了。

      我本想一同离席,可母后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这个主人却先走了,算什么说法?”

      我只好挨到午后,等散了筵席,才带着一身疲倦回到其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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