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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司马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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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走来一个童子,估摸五六岁,头发稀疏,衣衫褴褛。
我瞧他孤身一人,且又眼神无助,心下不禁萌生同情之意。
“宋九婴,你愣着干什么啊!快点抢完这一个,我带你去人间浪一浪。”
这位童子为何会被号称奈何桥一姐的司马杏盯上,事情缘由还得从卯时换班说起。
虽然地府常年常月常日血月悬空,但依旧养着两班人马来轮替值日,美名其曰照顾公务人员。司马杏是拿公粮的孟婆,自然也是跟着公家的作息规律来办事。
点卯完毕,鬼门关大开,一群赶着投胎的鬼蜂拥而至。
“我听说人间新开了一家地狱酒吧,那里的陈设都是按着我们这地方来的。”司马杏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依旧是关于人间,“晚上跟我去瞧瞧,我倒要看看活人扮鬼有多吓人!”
我多么想面含春色露娇羞地回答她,“其实人家跟三生石哥哥有约了呢!”但思忖再三,我只是她的一个马仔,我无权拒绝,而且三生石并没有约我,更重要的是它连变化成人形都不会。
“行。”我十分委屈,不是因为三生石这块石疙瘩拒绝我三百三十三次,而是我不愿意再当司马杏的帮凶,干趁火打劫的勾当。
司马杏是个妖精,至于该分至哪个种类,我是不大清楚。我只知道她在给自己取名时肯定注了水分,在我的认知里能以花为名的小姐姐都是香香软软、温文尔雅的,但司马杏是五大三粗、泼辣凶蛮的。
在认识司马杏之前,我的日常娱乐是蹲在草丛里数着因为生前作恶多端而落下血河池的男男女女;在认识司马杏之后,我才意识到生活不只有痛打落水狗,还有打劫和人间。
司马杏是公职人员,不能干着作奸犯科的事情。我是她的马仔,她的黑色收入自然由我承包。我总想着干完这一票就收手,毕竟我也怕最后曝尸荒野,可我在奈何桥上谋生三十载,始终不曾得手过,于是落入死循环。
我拜在司马杏门下正好三十年,三十年前的这一天,她从人间来到地府,带着疲惫的眼神和浮肿的身躯,行过奈何桥,又来至望乡台,与其他等待轮回的鬼一般接过孟婆熬制的汤。这些行为都不是令我将目光聚焦在司马杏身上的原因,真正让我对她刮目相看的是她端着汤对孟婆说的一句话,“我会代替你成为新的孟婆”,她的眼神跟她的眼袋一样认真,“所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翻你的汤。”
在地府做事,靠的既不是知书达理,也不是花拳绣腿,越是凶神恶煞越能被高层赏识。司马杏在做出一系列过激行为后非但没有被强制推入血河池,她还使在岗位上任劳任怨几千年的孟婆提前退休回家养老。
“你为什么执意要当孟婆?”
“嗯?”
“孟婆可是高危职业,吃了不讨好。我以前见过一个上来就言语恐吓孟婆的男人,他说他和他的妻子喝过孟婆汤后,来生就无法再记起对方。他不愿意,最后被当值的日游神抓走,一手仍进血河池里。”
说完这段话,我开始思考同样是大闹望乡台的司马杏居然能在打伤日游神后安然无恙的成为孟婆。
“我就想在地府找个官当,思来想去还是当孟婆门槛比较低 。”
“就这样?”
“嗯,就这样。”
司马杏肯定是在骗我,她那些语气毫无波澜的回答和四处逃窜的目光即是佐证。我不满的撅嘴,她用凌厉的眼神定位在我浅藏不悦的眼睛里。我忽然明白司马杏有没有说谎与我何干,我只是一个马仔。
我只是一个马仔,所以我不得不听从老大司马杏的指令,去搜罗带着点宝贝的新鬼。
在奈何桥上逡巡半日,唯一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只有举着把大刀的日游神,我是不敢从他身上敲竹杠的,妄图蚍蜉撼树是大忌。
百无聊赖中,我又开始跑进草丛里数起跳进血河池里的人数。偷窥属于老毛病,我想改,但屈从于无聊的妖生,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躲在草丛里除了打发时间,还为了能窥视三生石的美貌。
说来也是奇怪,那块石头发着莹莹的绿光,却总有成双成对的情侣来到他跟前十指紧扣,许下山盟海誓,然后不约而同地掉落血河池。我不擅长男女之情,所以会向三生石请教,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花言巧语是蒙骗不了血河池的,你明白吗?”
这次,我不明白。不是因为跟三生石打闹惯了不怕他,而是一块自打存在起就没离开过地府的石头凭什么比我懂得多,我好歹也是人间来的一块桃树根,人的事我样样清楚,“誓言是坚不可摧的,血河池不懂爱情。”
三生石觉得我不可理喻,他试图挪动三百公斤的身躯远离我。
我想嘲笑他,可又同情他。几千年复一日地呆在一个地方,换做我会发疯。幸而我只是一个骚扰三生石的妖怪,谈不上妖生苦。
临近酉时,从鬼门关至望乡台的大路上,稀稀疏疏地行走着一些鬼。他们形单影只,孤身从人间来此,离开时不带走分毫过往的记忆。
我有点发慌,司马杏交代的任务我未完成,挨骂避免不了,我只期望她能嘴下留情,字里行间不带祖宗十八辈。思忖间,司马杏放下水瓢,带着未展的愁眉朝我走来。
“你在这儿偷懒是不是等着我把你扔进血河池里!”
司马杏怒发冲冠,宋九婴悬心吊胆。
“姐,现在丧葬都不讲究放陪葬品,最多烧些纸钱。我在桥上来回走了半日,就没发现适合的目标人物。”
司马杏四下环顾,忽然一个童子进入视线范围内。司马杏起初并不打算对小孩子下手,但那童子脖颈间挂着的一把长命锁实在是刺眼。我估计这把长命锁价值不菲,司马杏素来母爱泛滥,能让她在小孩子身上动起邪念的东西恐怕是搬空整个地府库藏也比不上。
“宋九婴,你去把那孩子的长命锁扯下来。”
“这不太好吧!他还那么小。”
“有什么好不好的,等他把孟婆汤一喝,爸妈姓甚名谁都给忘得一干二净,留着身外财有什么用?还不如分给我们这两个穷鬼。”
我望着司马杏离去的身影,嗫嚅,“其实我不是鬼。”
干抢是毫无道义可言的,我宋九婴还不至于沦落到做土匪的地步。我自有一套得天独厚的方案,对付成年以后的鬼不管用,但是可以在小孩子身上小试牛刀的。
我悄悄地来至这个童子身前,化作一块树根,意图等他踩在我身上再讹他一笔。
“姐姐,你趴在地上做什么?”幼稚的奶音好奇地提问。
我怕暴露动机,故而不敢回答。
那童子不肯善罢甘休,蹲下身子戳了戳,正好戳在我腰部。我一个激灵,复而化作人形指着他说道:“你把我腰戳坏了,快赔钱!”我暗暗自喜,虽然进展偏离原计划,但好歹也是跟着结局走。
“姐姐,你怎么穿着古人的衣服啊?不热吗?”
“我好几百岁了,穿的自然是从前的衣服,哪像你们,露胳膊露大腿的,把礼数当肉吃了。”
“姐姐,我才五岁,跟你差这么大,我可以叫你老奶奶吗?”
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礼貌。我欲要教训他一下,忽然听得一声叫喊,“住手,别打我儿子!”我放下蠢蠢欲动的拳头,看向来人。
来的是一个男子,两鬓发白,皱纹横生,他身上衣物极其朴素,白衬衫,黑布鞋,如同阴阳两极。
他抱起孩子,对我说道:“姑娘,我求求你别打我孩子,他从生下来就多灾多难,没学过一天为人处事的道理。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你多担待。”
“爸爸,这个姐姐有好几百岁了,比奶奶还老。”
“江杏,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多吃饭少说话,多嘴多舌的长舌妇没人喜欢。”
这童子眉目发愁,豆大的泪珠欲流未流,凝聚在微翕的眼角。
我宋九婴平生受过顽童的窝囊气,下场尤为惨烈。彼时见到他泫然欲泣,竟心生恻隐之情。我试图安慰他,“没事的,我确实年纪大了,孩子天真无邪才会童言无忌,不打紧。呵呵。”尴尬的两声干笑使得气氛更加诡异。我适时住口,起身拍打尘泥。
“酉时已到,诸位同僚幸苦了。”日游神扯着大嗓门,踏着红云道,“换班开始。”
“呀!都已经酉时了,耽误你们投胎,真对不起!”
“没关系的,反正我们都等了三十年了,不差这一刻。”男人一笑,他眼间的皱纹四处游移,来至两颊,使得枯瘦的肌肤被皮肉充盈。
我站在原地与父子两人攀谈,“你们为什么会等三十年才能来奈何桥?路上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其实是我儿子等了三十年,我前天刚刚下来。”男子害羞地摸摸后脑勺,“虽然来生不能再做父子,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走得近一些。这一世我对不起他,只能下一世偿还。”
贪恋生前的鬼我见过许多,他们中有的怀着悔恨,有的怀着不舍,毫无疑问眼前的男人是前者。我无法对其感同身受,因为我不曾欠下一屁股风流债,也不曾多情伤离别。我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安慰他,“放心吧,你们只要一起喝孟婆汤,那么投到同一家的概率会大一些。”
我的心窝子微微发烫,脸颊也受到传染而显出绯红。
“那真是太好了!”男人激动地望着他的儿子,眼中饱含温情。
我说谎了,投胎全靠天定,而不是玄之又玄的机缘。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一碗孟婆汤足以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