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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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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白丁托着腮,看到却尘思憋着笑在轻轻朝他摇头,默默听完了这连篇鬼话。过程中他脸上表情来回变了几遭,就见那泥人堆着笑朝他拱手。
“方才看少侠身手不凡……”
“是向来很好。”
“失敬失敬……不知家住何处?家中是否有妻室?”
鹤白丁已察觉自己说不了谎,干脆有一答一,最终同那对泥人七弯八绕打了几圈太极后,在对方直奔主题表示“少侠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可愿与小女结成姻缘”时,痛快答应。
反正对方不在,先应付了再说。
老夫妻显然对他毫不推辞的态度有些吃惊,又想到此事一不伤天害理,二不损人寿命,只图个死后的名分,自觉是个厚道鬼,这下倒省了威逼利诱,因此撤了法术,喜出望外道:“那就是一家人了,少侠可要记得每年到我家坟地上祭拜一番,也盼早日下来一家老小团聚……”
鹤白丁只敷衍地点点头,感觉到脚边的一点凉意像蛇一般退了回去,暗自咋舌:“老丈人,现在能走了没?”
“这怎么能行,你既做了我家女婿,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先拜堂。”
鹤白丁登时头大如斗,还不及拒绝,却尘思连忙道:“终身大事,两位不先算算生辰八字良辰吉日?”
那泥人却笑呵呵的,只道做了鬼的不讲究这个,生怕夜长梦多似的,立刻抬手一招,马车内霎时变作喜堂,连那蜡烛也变成一对龙凤双喜红烛,灯苗劈啪一声窜得老高。
“贤婿莫急,过了几里外那片湖就是小女墓地,不论能不能到,咱们先成礼再说。”
二老说着估摸着心里过意不去,转过圆敦敦的身子,朝原本定下的女婿略表歉意:“大师若是不嫌弃,还望留下来喝杯水酒。”
却尘思背靠在车壁上,只得苦笑:“承蒙垂青。”他顿了一顿,忍不住劝道:“喜事本该宴请亲朋好友才是,不如二位等到了目的地,再作打算?”
鹤白丁也插嘴:“这地方太矮了点,要一直弯着腰拜堂不成。”
车内高度原本不过五尺,他一下站起,那车顶却忽的随他动作升高,等他直起身来,车厢已俨然是个宽敞的房间了。
只听那泥人还在高高兴兴道:“说得是,说得是,确实该热闹些……”
话音刚落,鹤白丁便觉背上一寒,回头看去,就见车厢内不知何时挤满了人,个个面色涂得煞白,竟都是和外面那赶车的一个模样的纸人,乌突突的眼睛朝着他,直僵僵拱手作道喜状。
几个仆童模样的纸人又从另一侧冒了出来,手里端着个牌位,上面隐约写了一列小字,想必是死去姑娘的名讳。一条红绸悬在牌位上,另一端呼的飘至他手臂。
牌位当然不能自己拜堂,须得有人捧着。
鹤白丁瞧了瞧眼前这几个娃娃的朝天辫,又看看那头纸人脸上已破了的几个窟窿,道:“纸人捧牌位多晦气,我办的又不是丧事。”
这对老夫妻显是过世多年,对人间习俗有些生疏,呆了呆道:“那要怎样?”
“自然是该活人来。”
此间的活人只剩了和尚一个,闻言抬起头,与鹤白丁目光一触。
却尘思眨了下眼睛,还未答话,却听车前快马轻嘶一声,竟慢了下来。
两人同时往窗外一望,帘子半掩间天上已开始落雨,风势也颇大,车马似是因沾了水的缘故而越发湿重,任凭车夫怎么驱使,仍逐渐转慢。
原本还在犹豫的老头子也已察觉,不由有些焦急,在案上跳了两跳,催促道:“时间无多,还不赶快拜堂!”
却尘思嘴上叹了口气:“如此仓促未免欠妥。”
心底却没计较什么,摇摇晃晃站起来,被捆住的两脚站不稳,就往旁边跌,被鹤白丁一把拉住。老夫妻也不及多想,立时招招手,脚腕上当即一松,几圈纸条落到地板,转瞬消失。
却尘思这才勉强站直身,面色肃然掸了掸衣袖,伸手取了牌位端在身前,转过身默诵几声佛号。
身后的纸人们早已齐齐簇拥过来,推得两人走到案前,只见那案几突地高起两尺,红烛摇曳中两位高堂端端坐着,土做的脸上一派喜气。
车内不知哪个角落响起锣鼓唢呐之声,衬着冗长的赞礼声吵吵嚷嚷,却仍显得死气沉沉。面无表情的纸人用它们毫无起伏的调子在叫“一拜天地”,两人脸上神色算不上好看,并肩转过身去,就见门帘掀起一角,露出车外黑漆漆掺着雨丝的夜色。
鹤白丁在心底估算了时间,忍住想直接抢出门去的冲动,硬邦邦低头一拜。
“喂,你不想办法?”鹤白丁小声说。
“我看你如此从容,以为已有了对策。”却尘思悠悠道。
鹤白丁眼睛一斜,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尤其缓慢,连带着他也停顿片刻。
说来说去,惟一“拖”字而已。
两人直起身,在泥人的催促声里调了方向转向车内,慢吞吞躬身拜了高堂,本该一切从简,那纸人还未叫出第三拜,鹤白丁忽然端起了杯子斟了酒,送到两个泥人身前,微笑着表示敬酒,又倒了一杯递给却尘思:“请。”
却尘思连声推辞:“出家人不沾酒。”
“你我有缘一聚,这杯喜酒怎喝不得。”
“施主客气了……”
两人你来我往推来挡去,哼哼哈哈说了会儿废话,桌上高堂刚有些不耐,就见烛火莫名一斜,泥人突地蹬上窗沿往外望了望,跳着脚叫了声:“来不及了,还不快拜!”
鹤白丁心底一动,就觉马车猛然一轻,竟是腾空而起。
整车的纸人似乎也开始焦虑起来,呜呜叫着一拥而上,要按着两人的头拜堂成礼。鹤白丁挥开几个,匆忙瞄了眼窗外天色,算算时间应也差不多,口中应付道:“这就拜了,急什么。”才拉过却尘思的手掌一握,磨磨蹭蹭相对着脸就要低下头去。
这时外面寂静的夜空中却倏然传来一声鸡鸣,瞬间惊醒了天边将亮未亮的一线曙光。
吵嚷的车内当即没了声,马车一个颠簸,竟坠了下去,晃得两人不由一倒,却尘思手里的牌位震得脱出手来,砸在了地上,脆生生摔成两截。
他的人也向前扑去,被鹤白丁堪堪握住手臂,彼此的额头却还是砰一下结结实实撞了一撞。
“天亮了。”却尘思松口气道。
两个泥人土黄色的脸上皱成一团,瞪眼瞧着地上的牌位,叹口气喃喃罢了罢了,又哼声道:“年轻人,会水么?”
话语间身体逐渐塌下,软在案上成一团泥消失了。
这头鹤白丁还未听明白,便觉脚下一阵湿冷,低头一看,才发现这马车竟已坠入水中,在缓慢下沉。
随着车身下陷,周围的纸人无声无息化在水里,无论车壁毛毯还是案几都转眼褪了颜色,一个个竟都是纸糊的。
他眼明手快拔刀砍向车壁,这回倒是轻而易举破开,冷风灌了进来。灯火燃着纸烛还未熄灭,却尘思正捡了牌位放在案上,双手合十朝其施礼,鹤白丁便抓了未变形的酒壶仰头往嘴里一倒,总算没浪费,这才挟住身侧人的腰纵身跳了出去。
东边天色蒙昧半亮,四面寥落的村居里升起了炊烟。
雨已停了,平静的湖面上却扑腾出两圈水花。
鹤白丁被春天早晨冰冷的湖水冻得打了个喷嚏,看向旁边同样额头发青的秃驴:“喂,你不会水?”
却尘思动作有些艰难,没两下淹在水里,又咕噜咕噜冒上来,抹了把脸,微笑道:“只是脚麻了而已。”
离湖岸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鹤白丁打量了眼对方湿漉漉垂着的头发,和仍然平和的神色,半晌叹了口气游过去,一手搂住和尚的腰。
“好歹是拜过堂的交情,我也不能丢下你一个……上去了请我吃顿好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