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鹤却]鬼红娘》叶木还

1、上

　　夜色深沉，荒僻的群山已抛在身后，前面宽敞的官道上却仍然灯火寥落。
　　鹤白丁一个人慢腾腾走在路边，斗笠上还带着傍晚时降下的雨珠。他已看出附近没什么歇脚处，打起精神准备连夜赶到二十里外的镇上。
　　悄无声息的夜色里却忽然响起了轻微的马蹄声，正从身后传来，鹤白丁来不及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倏然疾驰而过，极轻快地带起一阵风。
　　马车上悬着灯笼，帘子被风一掀，露出一张脸来。
　　鹤白丁只不经意瞟了眼，便觉眼熟，那车连坑洼路面上的积水都未溅起，已奔出十余丈。
　　他沉吟一瞬，当即飞身而起，纵身几个腾转直追而上，缀在车外，抓着顶棚边沿钻身进去，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车厢正中设了案，案上点灯，灯旁有茶。
　　明晃晃的灯火下坐着个白衣和尚。

　　鹤白丁与这和尚有过数面之缘，就在前两天，还与他同宿一个屋檐下。
　　他猜测对方应是出来云游修行的，一路行来逢庙必入，遇坟则拜，在破庙里歇下时也要先念段经。两人同路碰见了几次，搭过两回话，出了这连绵群山便分了方向，一个往小路走，一个往官道行，没想到再次相遇，这秃驴竟坐上了马车朝这边赶。
　　和尚正抬头朝他望来，怔愣一瞬，欲言又止。
　　他并不去想其中缘由，进了马车便找了舒服角落一坐，吐出口气：“搭个顺风车，到前头镇上再下。”
　　说着把眼睛一闭，也不管人答不答话，很快在车身晃动中睡过去。
　　等他打了个盹，睁开眼时对面的秃驴仍在看他，看得人莫名其妙。
　　“怎么？”
　　对方只叹口气，垂着眼睛倒了杯茶。
　　官道上泥泞，这马车行来居然颇为平稳，鹤白丁伸了懒腰，挑起窗帘往外望，灯笼映出马车下的地面上一圈亮光，然而四周黑漆漆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分明。
　　他张望了会儿：“现在离那小镇还有多远？”
　　见和尚不答，他直接去了马车前头准备问问车夫，哪知刚探出头去，又瞬间缩了回来，转而提刀翻身，火烧屁股似的，拉着人直往车外扑去。
　　厚重的帘子颇绵软，在风里晃出缝隙，然而极力推去，居然纹丝不动。他又立刻拔刀转身，砍在车窗边沿的木板上，企图砍出个窟窿，竟也难伤分毫。
　　鹤白丁只得坐下来，神色古怪：“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东西的？”
　　他想到那车头灯笼下坐着的白惨惨的纸人，拿着根竹鞭赶车，听他出来时呆愣愣转过脸来，夜风里只见红脸蛋长舌头。
　　白衣僧人叹息道：“不过是见到一处荒冢无人打理，略微扫了扫而已。”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坟地里兜的圈子多了撞着鬼也实属正常，这秃驴也就罢了，只是鹤白丁实在没料到平日里不沾惹，这会儿倒是糊里糊涂自己送上门来。
　　车厢四壁雕着精细花纹，他伸出两指敲了敲，只觉触手软而脆，似乎不堪一击，偏跟铜墙铁壁似的拘着两人。
　　“这是要我们往哪里去？地底下？”他说着垮下肩，往车内柔软的地毯上一倒：“算了，死了也有个人作伴，不亏。”
　　对方倒是神态平静，宽慰道：“他们并不凶恶，想来不会伤及你我性命，暂且放心……听之前所说，原是一家人去祭拜祖先看望女儿而已。”
　　鹤白丁哦了一声，心想做了鬼也要清明祭祖，未免太累。
　　“那捉我俩有什么用，顶多给他扫扫墓。”
　　“他们本意在我，你既然来了，只需过去喝杯喜酒就是了。”
　　“喜酒？谁的喜酒？”鹤白丁眉头一跳，“这家人有女儿出嫁？”
　　冥婚这类习俗鹤白丁当然听过，只是活人的喜宴去得多了，倒从未喝过死人的喜酒，此时听来颇为新鲜，不由道：“新郎也是地下的？”
　　和尚摇摇头。
　　鹤白丁奇道：“那就是活人了。”
　　他一顿，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眉目：“唉，不知哪个这么倒霉。”
　　“是我。”对方苦笑道。
　　“噗。”
　　“你要笑就笑吧，我也觉得此事实在荒唐得很……”
　　鹤白丁憋了一会儿才缓过气，借着烛光笑嘻嘻往对方脸上一打量，心道地下成了鬼的想必死相不怎么好看，在姑娘家眼里当然比不上活生生的这么个俏模样。

　　“你不是出家的么，竟然愿意被绑去拜堂？”
　　只见对方面现无奈之色，指了指衣摆下被扭成奇怪姿势的脚腕，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束着，又忽然闭口不语。
　　鹤白丁环视一圈，凑过去小声道：“喂，打个商量，到时候你先假意……”
　　这和尚却倏然伸手捂住他的嘴，佛珠险些碰着他的牙，叹了口气：“别说了，他们一直在这里，听得见的。”
　　话音刚落，就听车厢里忽的传来古怪声响，呜呜啊啊的鬼哭一般，倒不可怖，略显聒噪吵闹，只能听出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声。
　　和尚似乎略通此道，听了一会儿，朝他道：“她在问你的名字。”
　　鹤白丁一抬眉，虚虚拱了拱手：“丁道。”
　　对这回答似是不满，那鬼声抬高调子又说了几句，声音刺得他不由掏掏耳朵。
　　“她要你的真名。”
　　“在下丁白鹤……”
　　对面的秃驴默默看着他。
　　“咳，鹤白丁。”
　　白衣僧人便也朝他微一颔首：“却尘思。”
　　鹤白丁将这名字念了两回，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名字半点烟火气都没有，只怕死了也要回佛祖那里去，可怜贵夫人却要在地底下苦等着你。”
　　“哎，生前无缘死后也无缘……”
　　他说得声音颇大，暗暗打量着车内四壁，样式古旧的马车随着车身前行不断晃动，烛火忽明忽暗，那女声也消失无踪。
　　两人间摆着的案几却突地起了变化，只见桌面上凭空浮出两块软趴趴的褐色泥团，不断隆起变形，转眼从里头挤出两个粗糙泥人。
　　泥人面上五官模糊，芝麻点大的眼睛朝他一转，抬起头直瞧他。
　　鹤白丁瞪眼看着，还未出声，那两个泥巴人突地张口朝他说了几句话，似乎夹杂了哪里的口音，声音尖锐又飘忽，听不太明白。
　　却尘思道：“二老说你刚刚那番话很有道理。”
　　鹤白丁哦了一声，笑道：“现在知道还不晚，那我们……”
　　俩泥人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议论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打量了他一眼。
　　却尘思侧耳听了片刻，低声道：“说我们远来是客，喜酒还是要喝的。”
　　案上忽的浮出个酒壶并两个小杯，刹那间酒香四溢，鹤白丁鼻尖一嗅，便眉开眼笑提起了酒壶，道：“此行不虚，这酒少说埋了三十年。”
　　他一面倒酒一面支着耳朵听泥巴人说话，听得多了总算能辨认出鬼哭声里大概说得是什么，无非争论却尘思这么个和尚适不适合当姑爷，从人品相貌评论到出身，唯恐委屈了女儿。
　　到后来话题却似是逐渐转到了鹤白丁身上，谈论他腰上的刀和江湖习气。
　　“两个年轻人，选哪个才好？”
　　“看模样是个走江湖的，哪天死于非命也不好说。”
　　“呀，这不是正好，一家人在地下团聚嘛。”
　　“要是缺胳膊少腿了未免不太体面……”
　　听得却尘思忍不住要笑，轻咳一声才板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