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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摔琴引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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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摔得很烈,面上却并无半点异色,还是那般淡雅脱俗的样子,如清气芬芳的幽兰,她呵气道:“焦尾梧桐,裁为名琴,体兼九丝,声备七弦,有缘者得之,有缘曲奏之,有缘人听之。实话说来,今天之前南蘅还从未在公众场合以此琴奏乐示人,今日也不知缘何拿了这琴,奏了这曲,又恰好给大人听见,可谓三种缘分皆满,也算是不负这把琴。
我今日毁了它,乃是因为凡物过则易折。它已经绽放光彩,便难免遭人觊觎。与其令其蒙尘,不若就此摧毁,也算是来去干净。反正已得知音欣赏,又何必不舍离去呢?”
众人再度惊讶。
顾不得君少行在场,座上第二人实在按捺不住,出口道:“南蘅姑娘今日怎么有些反常?”
萧萧从容一笑,“此琴今日见了能识音识曲之人,不如此作为便不快活。小女子相信琴有灵魂一说,故令其顺心随意,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袁艮惊讶地听着她说的话,生生忍下“简直荒谬”四个字没说出口。
这几句话乍听来有些胡扯,细忖之下却不简单:否定了在场所有人,独独肯定君首辅一人,而她肯定的这人又是所有人中最有威势的,他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又怎好针对她批驳?如此一来,既借着弹曲之机与他拉近了距离,又让身为东道主的袁艮并诸位大人不好置喙什么。
然而此办法对其他人肯定奏效,对君少行却未必了。
她看到他眸子里一瞬闪过原本的清冷锋芒,只轻轻略过她的眼瞳,却好像将她看穿了一般,令人不觉生出惧意。
这一刻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之前低估了他。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小时候的如忆哥哥,站在他面前的也不是叶萧萧,而是风尘女子刘南蘅。她要重新以陌生人的面目打入他的生活、他的内心。
谁料下一瞬他收了眼中寒芒,不紧不慢地对她道:“好啊。姑娘既有意与我为知己,本官怎有拒绝之理?”
长睫扇了两扇,她露出犹豫愧色,一副藏了心事的模样,低低出言推让道:“小女子不敢妄图与大人为知己……方才许是一时性情使然,还望大人海涵。”
“南蘅你好大的口气。”座上陆欢出言笑道:“君首辅都已发话,你反倒推让起来了。”说着摇了摇头,“难不成有什么别的原因?”
萧萧咬了咬唇,偏过目光水灵灵地瞅了君少行一眼,似乎是因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眸光又一瞬黯淡下去,黯淡渐至无光。
这一瞅一黯,竟叫他心底的弦拨了几拨,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这个女子,方才弹琴高妙,而后烈性摔琴,现在与自己对面后,须臾之间神色变幻几重。到底有何隐衷会让她如此?
这原不是他关心的事,只是眼前这位姑娘让他有些莫名地熟悉……或许是她弹琴的姿态,或许是她眉眼间的忧愁。没想到一个风月场上的女子,驱壳下的灵魂竟是如此才华空灵。
这样一分气质,倒很像是她……
“怎么不说话?可是累了?”陆欢见无人说话,再次发问,“要不本公子现在就送你回去?”
这样一说若他人还看不明白,那可真的是愚钝了。袁艮微微黑了脸,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许。
陆欢干脆起身对袁艮和诸位宾客施了一礼道:“还请袁大人、各位大人见谅,陈某得先送姑娘回去了。”
“南蘅,走吧。”他笑着走下来,走到她身边。
她并不答话,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脚步挪动,随陆欢离去。衣袂飘过处,在他鼻尖绕上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
他真的没有挽留……
但她赌他不会就这样看着他们离去的。
戏还得继续演,而且越演越真,真到连自己都差点儿信了,才会毫无破绽。
那头的宴会继续进行,这头,二人已上了马车,相对而坐。马车一路疾驶而去。
“你刚才到底想做什么?!”一上了车,“陈公子”立马变了一个人,音调高了八度,“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是我的人?!”
“公子……”她细声软语地挤出两字,声音若断线的珠子。
陆欢冷笑一声,“呵,你以为换做别人,你那位妈妈还会答应放你?我告诉你,在我面前少耍你那点小心思,你若老老实实的,我还是会遵守以前说过的话,为你赎身,好好待你。”
她静默着不发一言,陆欢转了个声调,变得柔和起来,“好了,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你入府后,我绝不会委屈了你。”
“陈公子,”耳朵微动,她直起脖子,眼睛睁得老大,“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他问道。
“我想好了,我不跟你走。”她忽然从发髻上拔下簪子,横在脖前,厉声道:“你不要过来!你再靠近一点,我就了断于此!”
空气陡然沉凝,陆欢惊慌道:“不,南蘅,不要!”
“陈公子,我并不喜欢你,也不该为了赎身就答应嫁与你。之前种种,都是我委屈了自己的心意,现在我不想如此了。”
“南蘅!”
“我知道我的想法在你听来或许很可笑,你大概觉得一个风尘女子不配拥有独立完整的爱情……”
陆欢慌乱道:“南蘅,陈府不好么?”
“不是国公府不好,也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不想要。南蘅虽为风尘女子,内心里却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陈公子不可能娶我为妻,也不可能此生只娶我一人,我不想把一生都靠在男人身上,也不想再脂粉堆里勾心算计了此一生。”
马蹄噔噔,陆欢倚着车壁冷笑,“一个女人不靠男人而活,笑话!你不靠男人活,难道还靠自己么?难道一辈子待在玉烟居?”
“公子……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自问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心思清明过。”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她幽幽道:“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纵心浩然,何虑经营?”
“你!”“陈公子”气愤不已。认识这么久,种种作为却比不上君首辅的一句话触动她的心房?
“陈公子,永别了!”她忽然拔出短刀往前飞去,斩断了连接马匹与车厢的缰绳,动作极快,向前跑去。马匹受惊,马车失了控制,她往前直直往前,眼见就要跌出马车。
“南蘅!”车身剧烈摇晃着,一声大喝从里传来,陆欢飞步上前抓住她的手,险险将她拽回来。二人在车厢内剧烈颠簸,摔在角落里。又拖了一阵,车厢垮了,木板的碎屑从上头砸下来。
陆欢忍痛爬起来,一把抓起她,“好,好!本公子现在就带你走,不回玉烟居了!”
这样的情况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刘南蘅就算会点儿武功,又如何能从陈安手里逃出去?
两人又静静在一片木屑中待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道:“走了。”
不错。从他们出府就一直有人跟踪观察,方才种种都是在演戏给人看。现在,她觉察到人已走了。刚才发生的种种,应该很快就会传到君少行耳朵里吧?
陆欢眼珠一转,“好。”
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直觉发现了一件事情——刘南蘅锦州王之女的身份,或许对君少行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是将万事控于掌中的人,没有南蘅这枚棋子难道就对付不了一个锦州王了?连皇上都得让他三分,更何况一个王爷?再者,朝野上下估计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秘密。在她差人散布消息以前,或许他早就知道南蘅的这个秘密了,只是根本不屑去理会。
所以,这重真实身世的秘密并没有多大作用,真正吸引他的还是她本身。
当天晚上,兴国公府的陈公子就抬了一百两银子去玉烟居。
老鸨乐开了花儿。虽说有些舍不得她的摇钱树,可看到这么多银子,还是同意忍痛割爱了。
一个付钱,一个放人,一场交易,一切都和南蘅姑娘本人的意愿无关。
在外人眼中,曾经名动京城的名妓刘南蘅已是属于陈安,她不会再在玉烟居露面弹琴。许多人抱憾惋惜,也有人替她有了归属而庆幸,然更多的却是王孙公子们心里隐隐的妒意,像火在焚烧一样。
人们再次见到她,是七日后在一个拍卖会上。
她换上了更华丽更有韵味的衣裙,随陈公子一同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一身光华让陈安羡煞旁人。可没人知道,眼前这位姑娘并非南蘅,身旁这位公子,也早非陈安了。
官卖现场,四面帐幕低垂,一片奢靡。一桌桌的人坐在各处帘幕下,概不露面,每人桌上都摆着个漆金木牌,身旁立一侍童。眼风扫去,前来的人皆是锦衣华服,基本是各路达官显贵。
“南蘅,一会儿你来举牌。”陆欢笑着将木牌递给她,便将目光转向别处。
她接过木牌,面上依旧是巧笑嫣然的样子。
兴国公陈瑜看中了此次官拍上的一样东西,于是“陈安”便得了机会携她来此。
萧萧并不大喜这种场合,一派纸醉金迷的样子。若不是那个人也会来,又怎会走这步棋?
她早听说,这次官拍上有一古琴。君首辅对他物多不在意,唯独对此琴志在必得。
上次宴会上她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次的官拍,她要让他再绕不过自己去。
时间渐渐过去,拍卖即将开始。余光暗暗观察此处,却仍不见他的身影。
呃……或许是找人代来了吧?毕竟他那样的大人物,哪会轻易露面呢?先不去理会这些,反正过会儿竞拍那张琴的时候,她一定要得到它。
此时,一位黑衣男子站上台来,向左右人打了个眼色,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本次官卖,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