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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容州之困(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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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虔之缩着脖子,没精打采地问陆观:“大半夜不睡觉,搞什么呢?”
陆观眯着眼:“搞你。”
“……”
周先哈哈大笑起来,发了善心,低声道:“宋大人口渴,起来找水喝的。”顿了顿,他像是才回过神似的,“陆大人这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陆观往楼下走了两步,回头,“走啊,你不是要喝水吗?”
宋虔之屁颠颠儿跟上去,陆观带着他往厨房去,正是夜深时候,四下无人,灶房的空气里夹杂着炭灰、柴火以及冷油的味儿。
陆观自水缸里打了水倾倒在大锅里,熟练地生起火。
一刹那间,火光腾地跃然照在他脸上。
“要烧一会,上去把衣服穿好。”陆观头也没抬。
宋虔之确实冷得不行,跳着脚上楼去穿衣服,再下来,给冷风来回一吹,彻底清醒过来。
宋虔之挨着陆观身边坐下,伸手烤火取暖。
陆观目光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吸引过去。
这是一双不常干活的人的手,宋虔之是练过武的,不知道用的什么兵器。陆观心里想,他的手指修长洁白,骨节细而分明,仿佛一管一管的玉笛,很好看。
“真冷。”
“过来。”陆观示意宋虔之坐近,一手搭着他的肩。
这让宋虔之觉得尴尬,偷瞥见陆观神色如常,放下心来,靠在陆观肩前取暖,手往灶台伸,不断互相搓。
“你要出去?”宋虔之感觉陆观这人心思深沉,大半夜穿得齐整地出来,一定不是为了尿个尿。
“嗯。”陆观仿佛有心事。
“大半夜不怕撞见鬼。”宋虔之揶揄道。
“心里没鬼,就是鬼现身也不会怕。”
宋虔之嘴角一勾,坐正身,示意陆观过去点儿。
“带我去,我也想看看,容州城里什么样了。”
陆观有些意外,看了宋虔之一眼,往灶膛里添火。烧开了水,盛在碗里,拿出去凉了不到半刻,宋虔之喝完水跟在陆观身后从州府衙门出去。
两人在街上游荡,宋虔之比陆观矮一头,又缩着背,地上两条影子一长一短,俨然是两只结伴而行的饿鬼。
“陆大人你看。”宋虔之指给陆观看。
陆观:“……无聊。”
“你不无聊,半夜出来溜达。”宋虔之嗤之以鼻,挨着陆观走,虽不曾碰到陆观半片衣角,总归没有那么冷。
长街之上,阴惨惨雪风漫天,细雪纷纷扬扬自九天飘降,稀稀落落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
这样的深夜里,竟有不少人家尚未睡下,零星的狗吠声、婴儿啼哭声时不时冲散死寂。
走到杏林春|药堂外,只见那间药堂没关门,院子里拥着十数个人在等,人群寂静无声,孩子冻红的脸依偎在母亲的胸脯上熟睡。
一个年轻人从内里出来,一头冲到了陆观身上。
陆观将手一伸,扶他一把。
“多谢。”那年轻人匆匆道谢,快步走去。
“家里人病了吧。”宋虔之叹了口气。他手揣在袖子里,想到周婉心,不知道他娘在家是否按时吃过药睡下,在他四五岁时,他娘是很美的。长这么大,宋虔之见过无数美人,不曾有一个像他娘那般,拥有一双灵气充沛,宛如天人的双眸。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被宋家人磋磨得犹如一朵被吸干了精气的花朵,干枯凋落。
“这家大夫是好心人。”陆观向里望了一眼,带着宋虔之走到病人中去。
旁边一位大婶伸过头来问:“大兄弟,你家人也病了?”
新来的两个病人让这些在漫漫长夜中等待的人有了一丝活气。
一人道:“面生啊,不知二位家住哪里?”
宋虔之与陆观眼神一碰,连忙掏心抓肺一阵狂咳嗽,依在陆观肩前。
“到贵宝地做生意,这是我二表弟。”
宋虔之:“这是我大表哥。”
“……”陆观嗅到宋虔之身上气息,那是很好闻,不似女人身上的馨香。陆观揽过他的肩头,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索性宋虔之将腿一跷,舒舒服服地靠着陆观,眼睛半闭着,一副病得糊涂了的样子。
“不容易啊,相依为命的。怎么跑到容州来做生意,秋后容州遭了大灾了,咱们想出城,出不去,还有你们这样的傻子巴巴儿往里钻呢?”一个老头愤愤地拿拐杖捶地。
“就是,能跑还不跑,真是傻子。”众人附和道。
“到容州来收些好砚,也没想到,突然就封城了。”陆观愁容满面,“也不知道州府大人怎么想的。”
立马有个中年男子说:“沈大人是好官,小兄弟别胡说。”
“就是,要不是沈大人自掏腰包每日施粥,要死好多人。”妇人道。
“现在也死不少了,要不是沈大人,有钱也买不到粮。”有人叹气,“听说黑狼寨的二当家被抓了……”
“他是来做好事的,沈大人也没错,自古官匪不相容,当官的抓山匪有什么不对?”
“不能这么说,咱们也吃了黑狼寨的粮……”
“听说黑狼寨劫了官库,哎,日子不好过。咱们城里现在十室九空,真不如死了算了。”说话那人咳嗽了两声,斜靠在身后花架上,木架上早已空无一物,这季节活不下来花草,他使劲喘了数息,嘴唇微微颤抖。
“刘家的你快别说话了。”边上人使劲抚了两下他的胸口。
这时冰天雪地里又走来一个人,边走边咳嗽,一只手拼命捶着胸,走到人群边上,找了一个小角落正要坐,冷不防长凳被人抽走,一屁股就坐在了泥地里。
“你……”那人气得脸色青紫,双目鼓突,张嘴要骂。
一个青年送病人出来,那人只得收声,怕被赶走。
宋虔之注意到这一幕,悄悄靠在陆观身上问:“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很冷?”陆观一低头,嘴唇几乎贴上宋虔之的额头。
宋虔之面色微红,低声咕哝:“要被你害死了,我风寒还没好,没人比你会折腾事。”
陆观耳朵红到脖子根,看上去很热。
宋虔之将手到他脖子上摸了一把,疑惑道:“这么热,你不是在发烧吧?”
陆观按住他的手,恼怒地瞪他:“别乱摸。”又解释道,“我生来就这样,火体。”
宋虔之讪讪地虚着眼看那摔在地上的男人爬起来之后,便在一边缩手缩脚站着,不少人在看他,一眼接着一眼。
他站了一会,掉头走了。
人群开始议论。
“他还有脸来,我要是他,病死在屋里也不叫人发现。”抽板凳那人呸了一声。
“别说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是无奈。”老者长吁一口气,说句话都很吃力。
“我就是穷死,也不干这挖祖坟的操蛋事。”
一个女人说:“希望沈大人看在黑狼寨救了这么多人的份上,网开一面。”
“我看官府是指望不上了,死了这么多人,没吃没喝,还把城围了起来。你们吃了沈大人施的粥,给他戴高帽,谁家饿死了人谁知道。远水不救近火,咱老百姓日子这么苦,朝廷可多看了一眼?那个李晔元李相,可为民做主了?”男人重重哼了一声,“他生的儿女金山银山吃用不尽,当官的谁不贪?你今晚吃的什么?沈大人又吃的什么?”
“别说了!”老者手中拐杖重重一杵。
男人一脸不服气,收了声。
一时间只听见油布上的雪声,沙沙的。
到宋虔之时,陆观示意别的人先进去,足足坐了个把时辰,仅剩下宋虔之和陆观了。
青年将两人请了进去。
老大夫示意宋虔之伸手,抬起头来看他的眼,谨慎地望了一眼陆观,冷笑了一声。
“这么深更半夜,还有人来寻消遣?既没病,就快走吧,我也要吃饭睡觉。”
青年皱着眉头走来。
“二位没有生病,就快回去,药堂不能留宿。”他是把宋虔之和陆观当成流民了。
“等等,大夫,劳烦您将给得了疫病的人开的方子写一份出来,我们有用。”宋虔之掏出银子。
陆观连忙按住他的手。
老大夫正要发话赶人,不防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竟就在跟前跪下了,只见陆观一手按膝,跪得极为端正,自有一股武人威势,却又带着文人风度。
宋虔之看得一愣神。
陆观抬起头来,言辞恳切:“多谢老大人为容州百姓看病抓药。”
老头一愣,道:“行医者不给人看病,开什么药堂,你这小子……”
“悬壶济世,有万世之功,如今容州染病者众,通街仅有您还在大晚上这么熬着,晚辈好生敬仰,这一跪老大人当受。”
老头眼神犀利地看了一会陆观。
“起来吧,你们两个,是官府的人?”
陆观站起身。
宋虔之心里赞叹老头的眼光。
“回去告诉你们沈大人,我就坐镇在杏林春也能救人,州府衙门住不惯。他要是有心,就叫他把龙金山给放了。”老人不欲多说,起身入内。
“我爹要休息了,天不亮药堂又要开门,这一天天的要给上百号人瞧病。你们要治时疫的方子是不是?”青年压低声音,往布帘后看了一眼,竖着耳朵静听片刻,没有任何声音,才道,“我写一份常吃的给你们,再写一份防病的药,身体康健之人也可以服用。你们既是官差,时时要与病人接触,也可叫沈大人让人熬了让没病的人领用。药堂里就我们父子二人,实在是力有不逮。”
布帘后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青年敛起神,奋笔疾书飞快写下两张方子,吹了吹。
“一般病人都是在药堂里直接抓药的,方子我已记熟了,或者多加一二味药材,全听老爹吩咐。不过……”他无奈地说,“如今出城难,药材空耗甚剧,这么一直不让人进出容州怎么好?何况东岸运进来的货物,都是从容州漕运转出去,这不是长久之计,朝廷早晚会知道沈大人在做什么。”这话已说得相当严厉,青年只以为眼前二人是沈玉书州府里跑腿来又要请他爹去州府坐镇。
宋虔之与陆观把方子一接就出去。
出了杏林春,宋虔之已冷得浑身直哆嗦。陆观还想去河边看看。
“走走,走,不冷。”宋虔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走快点,就不冷了,你得动起来。”
宋虔之嗯了一声,拖着鼻涕串,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嘟嘟囔囔地说:“陆大人,咱商量个事儿呗。”
“说。”
“以后能不大半夜出来办事吗?”
陆观:“我又没叫你出来。”
“我得保护你啊。”
陆观一愣,无语道:“你跟出来是为了保护我?”他不信任地看了一眼病怏怏的宋虔之,“谁保护谁啊!”
宋虔之冷得话也说不出,一只手扯着陆观的袍袖,陆观只得放慢脚步,边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京啊?”宋虔之问。
“五六天吧。”
回京意味着楼江月那案子可以尽快结了,陆观打算顺着林疏桐那条线把给林疏桐有毒养生茶的宫妃找出来,反正秘书省的案子不过堂,他查他的,丢到苻明韶跟前,他想怎么办怎么办吧。
“这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宋虔之拍了一下陆观的头,陆观完全没料到,没能躲过去,瞪着他。
宋虔之看得好笑,才一张嘴,感觉嗓子有点燎,咳嗽了一声,被一脸不自在的陆观一条手臂伸来搭着肩,竟像是搂着他一般,宋虔之嘿嘿笑了两声,“你身上真暖和。”
陆观面上抽搐,眉头紧锁,像有话要说硬憋住了的样子。
“都是男人。”宋虔之愈发不要脸地想让陆观帮忙暖手。
“放肆!宋虔之,这是你对待上司的态度?”陆观把宋虔之的手拽出来,方才的感觉奇怪极了,简直要命。
宋虔之只得把手死死揣在袖子里,变脸道:“去哪儿?再走一会我就吹成冰棍了。”
陆观不怀好意地扫了他一眼,点头:“嗯,很大。”
“……”宋虔之久经风月,登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陆观认真打起嘴炮来,就有十个宋虔之也不是对手。
乌鸦在树枝上嘎嘎地叫,这时节树杈上叶子落得光秃秃的。树下是容州城里最大的漕运码头。
看着前方陆观高大而孤独的背影,宋虔之微妙地察觉到。
陆观来过这里。
河水尚未封冻,堤坝上结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薄冰,天一亮就会化开。河水很浅,流速缓慢,小只民船在泥滩上搁浅。
“老天爷要收人啊。”
空荡荡的码头上,无人看守,宋虔之话一出口就被风吹得四散,只能听见雪风呜呜。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陆观三两下跃下河岸,往船上去。
宋虔之只得跟上。
“这船运过粮。”陆观从甲板上捡起的颗粒,正是尚未脱壳的籼米。
宋虔之上前一看,连壳放在牙上一碾。
“是好米,滁奚仓里放出来的。”
陆观看了一圈,说:“有脚印,已经有人上船来把角落里的米都掏了,我从船板里抠出来的。”
突然,陆观将宋虔之一把拽到身后,脖子直起,屈起的一脚蹬踏着船舷,隐隐呈现出发力的姿态。
宋虔之也听见了,有脚步声正在靠近,而且不止一个人。
码头上地势开阔,且他们就暴露在明处,宋虔之狠狠将鼻涕一吸。
陆观:“……”
十数条黑影从零星散落的几条船中掩过来,只等一个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