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二十八章 ...
-
“傅耽书死了。”赵靖宣握着酒盏,眯眼望着远处回廊上宫灯。
“死了。”严非台低着头轻应了声,手指在白釉的酒盏边微微摩挲,有心岔开话头,微扬了双眸道:“前些日淮南,江南四路上奏说新法施行以来,惠利农耕之举颇有成效,今岁该是可得丰年之庆。”
赵靖宣却似是未听见,兀自出着神,面上颇有落寞之态,叹息一声道:“傅耽书安抚流民,赈灾有功,却反为流寇所害,可惜朝廷之上失却了一名贤臣。”
严非台一怔,略带冷声道:“新法富民强兵,有目共睹,他若是贤臣,又如何会屡加横阻。”
“总是可惜了他。”赵靖宣微摇摇头,起身踱到书案旁。
严非台望着他,淡淡道:“我在学士院之时,曾亲眼目睹众翰林学士为争一座‘槐厅’而相互排挤,只因相传居于此厅者,日后多能为相,天下读书人一生不过为求功名二字,傅相如今功、名俱全,还有什么可惜的。”
赵靖宣放了酒盏,拿起一本奏折,“堂堂二品大员,被人一刀毙命,弃尸大路之侧,却还不可悲可叹么。”他说着目光落在奏折上,眼神忽的凌厉几分,“到底何等贼人如此猖獗,视我朝廷尊严于不顾,如若抓住了,定当酷刑以待!”
严非台皱了皱眉,起身走过去,将他手中折子夺过重放回书案上,轻声道:“人各有命,如今想这些,却又有何用?”
赵靖宣叹息一声,抬起头望着他片刻,拉着严非台的手慢慢将他拥到怀里,严非台亦伸手环住他,安抚一般地紧了紧。
夜里严非台宿在凉殿,宫中近侍对这位严大人留宿寝宫已是习以为常,纷纷低目而出。赵靖宣轻搂了严非台在怀中,许是白日批改奏折累的紧了,很快便沉沉睡了去。
半夜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更鼓,严非台忽的睁开了双眼,眸中却是一片清明,显是一直未曾睡去,夏夜里的风都挟着噪人热气,他这般被人拥着,身上早已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心中却是一片冰冷,说不清的有几分凄惶,严非台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庞,见赵靖宣微微蹙了眉头,不禁伸出手去抚,又沿着他侧脸一路流连描画,眸中渐渐溢满了柔情,竟有些痴迷的神色。
“此醉愿能与君同。”他梦呓一般轻声自语道,兀自痴痴地笑了笑,又出神片刻,慢慢枕进赵靖宣怀中。
时隔半月,参知政事傅耽书的尸首终于运回汴京城,城中百姓听闻他在岭南勤政安民的事迹,多有自发聚于路边,服缟而迎者。
黄昏时候,苏远卿一身缟素,命仆人备了轿辇,往傅府而去。他府中家仆见闭门已近半月未出的主子满面尽是暗自隐忍的痛绝之色,双眸中亦全失了神采,面容憔悴竟如病中垂死之人一般,不禁心中惊讶之余,也跟着生出了几分怅然。
傅府中白幡高挂,素灯尽悬,隐隐有人低低泣咽之声,苏远卿跨进大门,便见一口黑色小棺停在一旁的梧桐树下,几名小仆女婢围立在四周暗暗垂泪,他对着小棺楞了片刻,想里面应是敛着清淮的尸身,身后的墨童见了,立时掩住口闷哭出来,苏远卿看了看他,心中却只觉空茫茫的一片,竟也辨不出什么哀痛的意味了。
正厅处做了灵堂,案上燃着白烛,黑漆的楠木大棺椁停在屋中央,两边立了府中家仆,皆是面罩悲凄之色。只见一名男子自灵堂中步出,走到苏远卿身前,躬身拜道:“草民见过苏大人。”
他着了一袭白色长袍,举手投足颇是文人气度,眉目间与傅耽书有七分相似,苏远卿虽知他是傅耽书长兄,却还是蓦地一阵恍惚,怔怔望着他半晌,方伸出手将他扶起道:“傅公子莫要多礼。”声音却已是沙哑的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一双手微颤着强强道:“逝者已去,傅公子还请节哀保重。”
那人看了苏远卿一眼,面上却鲜见伤痛,竟是一派平静之态,缓缓道:“耽书此番因公殉职,为黎民百姓而死,立忠贤之名于天下,当是我傅家之荣。”他说着抬起头,双眸之中隐隐满是欣慰自豪的神色。
苏远卿定定看着他,心中一点一点沁满了悲凉之意,许久终是低了头兀自凄然轻轻一声苦笑,哑声道:“得此忠贤之名,傅大人若地下有知,该也是瞑目了。”
那傅家长兄再看了看苏远卿,叹息道:“苏大人与耽书情意甚笃,我亦替耽书深感大人相送之恩,只是,还望大人多保重自己要紧。”
苏远卿却不答他,顿了片刻,低了声音道:“我与傅大人相识五载,自今后便要天人两别,今夜里我想再守他最后一晚,请傅公子成全。”
那人愣了一愣,旋即拜身道:“大人情意,感天动地,草民如何有相却之理。”说罢便遣退了两侧的家仆,自己亦默默往了后院里去。
是时天已黑透,四处皆是静寂,惟有院中梧桐飒飒而响,堂中白烛摇摇曳曳,竟似是将熄的光景,漆黑棺椁一半笼在暗影处,沉沉的直如压在人的胸口。
“耽书,”苏远卿立在棺椁之侧,轻声唤道,慢慢抚上棺椁,重重黑漆之色衬得的他双手惨然的白,犹自微微颤着,来回地摸索,似是想抓住什么,却终又什么也抓不住。
“耽书,你这便走了么,”他痴痴望着面前黑椁,目光中满是期待之意,如同等着什么答复,“这宦海浮沉,日后谁再护我周全?那山泉林野,谁陪我去隐向琴书深处?伯牙之琴,又去哪里再寻知音来听?”他说着握紧了棺椁边缘,静了片刻,闭着眼慢慢将脸也贴了上去,如靠在人怀中一般。
夜风渐渐起了,吹的梁上白灯簌簌作响,一根白烛忽的灭了,屋内顿时阴暗几分,苏远卿摸抚着棺椁,眸子里掺了几分柔情,轻轻道:“你可还记得,那年省试之前,你我一同闲读《搜神记》,看到死去之人从棺中爬出的鬼怪故事,还曾谑笑一番,现下我却真的想,让你再出来见我一面。”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眼中渐渐涌上泪来,滴滴落在椁盖上,全不是白日里的强作隐忍之态,双手撑着身子,肩头抖个不住,一时失声恸哭,声音卷进浓夜里,又被风撕碎了,只缕缕地散在空荡荡的森森宅院中。
鸡鸣时候,傅耽书的长兄自后院里出来之时,苏远卿已站在门口等他,他本要再上前相礼一番,抬头却见苏远卿目中茫茫,一夜间双眼已红肿的不成样子,不禁心中登的一惊。
“苏某就此告辞。”苏远卿垂着眼帘,俯身拱了拱手,自缓缓往大门而去,傅家长兄一时竟连回礼相送也忘了,只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满的不知何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