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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白马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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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图茫然失笑,用力催马追逐着群山暗影下那一点雪白的背影飞奔而去,掠过片片营寨点点灯火。
傍晚的阳光已经化成金色熔岩一般的颜色勾勒出群山轮廓,白马驮着达敏儿在草原上欢快的奔跑,听见前方远远传来鄂斡河清亮的水声,更加兴奋起来。
那枚通红的日轮在西方突的一沉落入地平线以下,银白的月光终于脱离束缚撒在草原上,鄂斡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凛冽的浪花悠悠向东奔流。轻快的马蹄声已经在背后响起,达敏儿回头见一骑高大的影子飘飞而来,在月光下壮丽的让人心眩神迷。
她勒住白马回转了身,清丽的眼神盯着高大威武的身影逼近过来,“白马尾是我的了。”
“你也是我的了。”高大的黑马驻足在数丈之外,在急驰之后剧烈的喘息,纳图盯着达敏儿的眼睛骄傲的回答,他的脸被月光描绘出雕塑般的轮廓。
“是你的呗,抢到了就都是你的。”女孩儿的心跳快了起来,吐了吐舌头,猛的拨马急奔。
狂热的风声在身旁响起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光,武士自马上跃起,揽住女孩儿的腰,两个人从马上滚落化成一片剪影跌入草丛中,女孩儿重重的摔倒在纳图怀里,一时间有点眩晕。
强烈的男子气息冲击而来,达敏儿的心像是有马群奔驰而过,她缓了一口气,侧头向旁边看去,她的白马打着响鼻低头和黑马并排在不远处甩着尾巴啃食青草,耳边是缓慢的流水声音,岁月静好的仿佛凝结了。
“是我的了。”纳图得意的扬了扬手中白马尾。
达敏儿仰头认真的凝视年轻男子的脸,她细嫩的手指爱惜的摩挲在武士的脸颊,“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这么傻?”
“傻?”纳图微一困惑的时候,达敏儿挣脱出来一把夺过白马尾向着河边奔去,她的马步裙在风中飘飞起来,被鹿皮靴子束缚的小腿踢踏出令人心悸的美丽线条。
纳图微微一怔,跳起来大步追上去,他的身量高出达敏儿许多,几步之下已经追近一把将女孩儿扑倒在地。
“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纳图劈手夺过白马尾。
他沉重的呼吸喷吐在达敏儿白嫩的脸上,达敏儿的脸忽然烧红了,就像是雪地上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侧过头去不看纳图的脸,“不跑了,是你的,早都是你的了,真是傻啊。”她伸出手指缠绕着他漆黑的长发把玩,小声嘟囔。
纳图的嗓子似乎忽然间干涸沙哑了,“我不傻啊。”少女纤细的腰肢柔软像是羊羔,在他宽厚的手掌中微微颤抖,隔着衣裙透出温柔的暖意。
达敏儿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纳图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淡淡火苗,她的呼吸沉重起来,清香的气息吐在纳图的脸上,在她雪白皮裘敞开的领口,羊脂般的颈上是金色的项圈,在月光下美的动人心魄。武士的手颤抖着抚摸金色的项圈,指尖触碰到女孩儿烧得火一般的肌肤。
女孩儿随着他指尖的触碰轻轻颤抖起来。“傻子啊,一直是你的。”她低声说。
夜风已经有些清冷了,她雪白皮肤却泛上一层淡淡的粉色,体温冲破衣裙的束缚透入纳图的手心。女孩儿带着一丝惊慌努力的绷紧身体,贴近年轻眩目的武士,任凭他的手抚摸她柔嫩的身体,她的腰肢在他宽厚的手掌中盈盈一握,修长白皙的双腿在冷风里微微颤动着,纤细的脚背弓成美丽月牙。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只有两匹马偶而打着呼鼻,女孩儿忍着痛楚,用纤秀的手爱惜的抹去纳图额头的汗珠。
月光下,那一骑飘飘而来,女孩儿静静的倚在高大如山岳的武士怀中,武士低头为她紧了紧白狐裘的领口,她的鼻尖被风吹的有些红了,便举着手在口边呵气取暖,却被那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身体缩了缩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偎在纳图壮阔的胸膛,“真暖啊。”
纳图想了想,伸手从腰间解下黄金的带扣,在月光下仔细的帮她系在腰带上。
达敏儿看着远处成片营寨中星星点点的火光,那匹温柔的白马百无聊赖的跟在黑马背后,甩着头慢悠悠踱着步子。
钦查部的联营越来越近了,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女孩儿红了脸轻巧的跳下马背,在纳图诧异的目光中把白马尾摔在他的怀里。她转身跑跳几步跃上自己的白马,轻轻拍拍马脖子,那匹白马欢快的放开四蹄向着连片的灯火奔去,“真美啊。”女孩儿张开双臂迎着温柔的夜风。
春天的时候,饿了一冬的黄羊、野猪都出来觅食了,花豹、狼群也寻着猎物的气味来到这片泛着嫩绿的草原上。
忽忒豁雅山脚下,如云的奔牛大旗遮盖了天空,后面是嵌着大姓贵族家徽的旗帜,雄俊的战马在不停的发出长声嘶吼。一杆黑色的狼旗与钦查部的奔牛王旗并列,在风中飞扬起来。
图谷部的武士们和钦查部的金帐护卫们护卫住两部的大汗,随行的大车围成一个圈子,便成了简易的营地,早有奴隶们麻利的从车上搬下皮毡、长木开始搭建帐篷,生起篝火。在大车的外围,是三千名钦查部武士的营地,不停的有小队配刀武士骑马在营地间巡视。
每次白缰节,钦查部各姓刚成年参加过台格勒大会的年轻武士们都在大汗的带领下,来到这片忽忒豁雅山脚下和鄂斡河之间的草原上开始围猎。年轻的武士们骑着新选的战马,带同伴当们,猎回来新生的黄羊和最华贵新鲜的野兽皮毛,献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按说,春猎并不是鸟兽最肥壮的时候,饿了一冬的走兽们都被春光诱惑着出来觅食,但是却是草原上的黄羊肉质最精致的时节,少了许多油腻。武士们也乐于打下自己成年后的第一只野兽,用兽皮去博得姑娘的欢心。就连贵族们的女眷们也不愿意错过这样出来踏青的时机,坐在马车里跟随着大队的骑兵奔驰在草原上。
今年的运气不错,钦查部的骑兵大队前哨刚刚跃过鄂斡河不远,便发现了一群啃青的黄羊,足有百来只。后队骑兵在木云的带领下从两边包抄,把黄羊群赶到了山脚下,年轻的武士们一涌而上,在伴当们的帮助下,这一群黄羊倒没有几只逃掉。
傍晚的时候,奴隶们已经生好了篝火,把白天打好的黄羊剥皮洗净,涂好了香料,架上烤架,香味已经飘荡在营地里。
塞木尔端着酒杯盘坐在草地上,看着奴隶们在篝火间忙前忙后,“武士们的弓马真是漂亮,是个好兆头,看来今天晚上有一顿好黄羊肉吃。”
“今年的春天天气格外的好些。”哥达点头,“先前派出去的武士回报,山下的这片草地上不少黄羊回来啃草,去年冬天是个暖冬,羊也比往年肥。”
“趁着这个好年景,我想过几天就把纳图和达敏儿的订亲礼行了。这些天,我们在安答这里耽搁的久了,也该回去。算着日子,图谷部的部众们也该都回到了王庭了。”
“安答还是放心不下,草原上谁不想要纳图侄子这样的女婿。” 哥达爽朗一笑,“我们狩猎回去,便行个大礼,让达敏儿跟纳图回图谷部去。昨天晚上,我派人去了特特穆尔大阏氏的帐子里,大阏氏也是不住口的夸赞。”
“这便要仰仗安答。”塞木尔放下心按胸行礼,不动声色的问,“先前我听得草原上传闻,鞑金部的灭里台多次派人来求亲,现在看来倒是多想了。”
“不错,灭里台多次派使者来到钦查部求见我,要与达敏儿结亲。可是我都没有答应。”
哥达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拉着塞木尔的手站起身,指着莽苍的忽忒豁雅山,“我有一个问题请教塞木尔安答,龙骨河北岸除了图谷部的草场,哪里还比得上这里的水草更肥美?”
塞木尔转头看着哥达深沉的眼神,望向这片广阔草原,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仿佛有两股跃动的火苗。“龙骨河北岸只有忽忒豁雅山脚这片草原和我们图谷部的腾格原水草最为肥美,汪古儿人都垂涎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不惜数次驱使几十万部众从极东之地向西迁徙。”
“安答说的对。灭里台来钦查部求亲,可不是冲着达敏儿的美貌之名传遍草原。”哥达冷笑,眼神中透出刀锋一样的寒芒,“他要的是和钦查部结为安答之盟,用黄金换取钦查部的骏马。与钦查部共同夺取图谷部的草场。”
一股寒气猛窜上胸口,塞木尔虽然早料到鞑金部有所图谋,却全然没有防备哥达这样直白的说出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牙道:“灭里台的胃口可不小。鞑金部霸占着黄金氏族祖先之地唐兀古山口,那里盛产金矿,靠着金矿鞑金部从南朝购来铁甲兵器,如今还想要我图谷部的草场么?要了图谷部的草场,草原上还有谁挡得住鞑金部?”
“不错。”哥达狠狠的拍了拍塞木尔的肩膀,“钦查部和图谷部谁能挡得住有了草场的鞑金部骑兵?我们两部是兄弟之族,黄金氏族的老祖宗俺亥都大汗说,十枝箭绑在一起就是力士也折不断,可是一枝箭一个孩子也轻易拗断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不同安答讲什么大道理,钦查部有几十万的部众,我这个大汗要为几十万条人命着想。若是我应了这门亲事,和灭里台结了安答族亲,鞑金部灭了图谷部,就有了草原上最好的牧场,金帐军穿着南朝的铁甲骑着草原上最好的战马,还有我钦查部的立足之地么?”
“鞑金部得不到我们图谷部的草场,也一样要去抢别人的草场。钦查部不卖给他战马,自然还有其他部落卖给他。”塞木尔紧紧盯住哥达的眼睛,“草原上这么多小部落,一盘散沙一样,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谁挡得住他?龙骨河南岸的十部联盟么还是忽察尔部的察突拔吉那头蛮牛?”
“鞑金部的查合答大汗似乎满足于鞑金部占着黄金之地,这些年灭里台多次向周围的小部落兴起征伐,已经征服了雀休、和林这些从极西到草原中心通路上的小部落,看起来灭里台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哥达拉着塞木尔坐下,低声道:“这些年我们钦查部扼守着烈云关外与南朝的商道,和南朝联系得不少。我也几次派了使者去南朝帝都,南朝帝都皇帝对灭里台也颇有担心。”
“南朝皇帝?”塞森尔警觉的看着哥达,哥达修长锋利的眸子里映出篝火的光亮。
“正是。我们的使者虽然没有见到南朝皇帝,却拜见了南朝的大丞相林希烈。林希烈对于草原上的事本来不那么热心,可是却对灭里台这个人早有耳闻,对他这几年的征伐很有不满,据说皇帝陛下本人也不希望鞑金部尾大不掉。”
“南朝人也不见得存了好心。这数百年,这草原上谁不知道,南朝皇帝一向是扶弱灭强,当年俺亥都汗刚统一了草原,就被南朝皇帝诱入烈云关施以木驴之刑,草原又重新分裂成无数部落,不然我们各大部落现在不是应该一起过白缰节么?”塞木尔冷冷的说。
“南朝人当然没有存着好心。”哥达眼睛发着亮光,他挥了挥手,金帐卫士们悄无声息的退到几十步外警惕的守护在周围,只有篝火的亮光明明暗暗照在他的脸上。他从怀里拿出一块背面镶了金丝的织帛,在火光下抖开。
上面是端正的描金小楷,显然是南朝官府的东西,塞木尔看到左下角的鲜红大印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是什么?”
“大丞相府的印鉴啊!”哥达的声音里抑不住的兴奋,“这上面写的是给烈云关外安北都护府的敕令副本,另一本已经送到都护府。只要我们愿意答应抵住鞑金部的东进,就和我们钦查部开茶马市,每年用骏马皮毛换取南朝的精铁、茶叶、丝绸和白米。”
塞木尔接过了织帛,那织绵镶了金丝,托在手里颇有些沉甸甸的,他映着火光仔细端详上面描金小楷和那方鲜红的印鉴,狐疑的看向哥达。金瀚草原上人并没有自己的文字,即使是巫师的祭文也是口口相传,对图谷部这些北方的部落来说,虽然贵族们也偶而认得几个南朝文字,不过多半限于记得自己的名字,这么长篇大论的文字显然已经超出了塞木尔的认知范围。
“错不了。”哥达的声音充满了热切。“大巫师巴颜合里精通南朝文字,赫林也从小就跟着大巫师学习南朝的文字。这是安北都护府和我们钦查部开茶马市的敕令,镇守烈云关的晋侯的使者刚刚回去,已经和我当面说了晋侯愿意打开从烈云关到帝都贸易通路的意思。从前只有南朝商人偷偷出了烈云关,私下里用丝绸、瓷器、小玩意儿换取我们的毛皮、骏马,你们图谷部不也经常有南朝的行商去么?盐铁米这样的东西可全都是南朝朝廷官运的贸易,从来不让出关,抓到了就是掉脑袋的事。可是这下好了,边贸一开,我们可以换回来精铁,给我们的骑兵打造铁甲和马刀。”
“要我们替南朝挡住鞑金部?”塞木尔冷笑,“是要我们自相残杀吧?那为什么不断了鞑金部的精铁供应?这是一边换取鞑金部的黄金,一边让我们自己杀自己啊。”
“有总比没有好。”哥达搓着手,“有了足够的精铁,我们两部就会有自己的铁甲骑兵。我们两部加到一起,人口和鞑金部差不多,可是我们有草原上最好的武士,当年两位老大汗硬是凭着我们两个部落把汪古儿打的得逃回极东大海边,草原不应该都是我们的么?我们不走这一步,等查合答死了,鞑金部也一样会向我们动手,南朝的精铁也会找别人贸易。这么大的草原,我们不要别人也会要。”他热切的望着塞木尔,“这件事我们钦查部独个做不成,可是有了钦查部和图谷部的力量在一起,那谁还能挡住我们?”
塞木尔在他的目光中沉默了半天,重重的吐出一口气,终于站起身用力握住哥达的腕子,“这些年我想了很多。也听了草原上不少的流言,若是纳图和达敏儿的婚事不订下来,我这些话恐怕不会对安答说。”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安答有这个心,其实和我塞木尔是想到一块去了。要是钦查部和图谷部团结在一起,别说是整个草原,就是南朝难道我们去不得么?”
“南朝?”哥达吃了一惊。
“是南朝。去年暖冬还好,前些年寒冷,我们图谷部一年就冻死饿死上千人,牛羊就更不用说了。你们钦查部恐怕也好不到哪去。我们草原上的人不是一直靠天吃饭逐水草而居么?可是南朝占着那么好那么大的土地,为什么我们就要守在这片草地上啃沙子,还不是因为我们不团结,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这片土地养活不了太多人口,为什么我们的抢自己兄弟嘴里的吃的,我们为什么不到南朝的土地上牧马放羊?南朝如果不是害怕我们壮大起来,为什么要修建烈云关,要在木驴上钉死俺亥都汗,为什么要我们挡着鞑金部?”
塞木尔在哥达惊骇的目光中,伸手指向南方,“那里有最好的土地,最美丽的女人,可是他们的皇帝只敢躲在城墙后面挑拨我们自相残杀。要是我们两部团结起来,不光是这片草原,我们还要跨过烈云关。现在安答说南朝愿意供给我们精铁,真是太好的事了!我不怕说出来,这回我带着纳图来,不光是要订下和达敏儿的婚事,更是要看看安答的想法。这片草原不能再这么大家互相残杀下去。”
哥达勉强镇定了情绪,他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塞木尔安答想的比我深远。”他握紧拳头沉思了片刻,他的指节有些发白,终于下定决心,“好,我们两部从今往后就像是亲兄弟,是绑在一起的箭。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两位主君并肩而立,望向南方蜿蜒而去的营地火光,心事重重。各自都明白,这一番对话不知道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哥达叔叔真的这么说?”纳图拨弄着火盆里的牛粪,帐子里火光映红了他年轻的脸。
“是。”塞木尔点头。“这样的话固然可以乱说,可是若传了出去,只怕钦查部和鞑金部的仇就结的大了。再说,南朝的敕令总做不了假。”
帐子里静了下来,隔了半晌,鄂伦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打起仗来,钦查部和图谷部谁说了算?”
“你说到点子上了。现在钦查部靠着自己的力量虽然有了南朝的精铁,恐怕短时间也不可能有太多的铁甲骑兵,也没法和鞑金部直接开战。这几年查合答压着灭里台,等着过几年查合答死了,便没有人压制得住灭里台。趁着这些年,我们和钦查部要和南朝多换取精铁,那时候也要靠着两部的力量恐怕才有可能打得过鞑金部。眼下这几年,我们两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我和哥达遇到大事一同商议。这些谁最后争先的事,总不是眼下。”他用力揉了揉眉头,像要把眉间的深纹揉开,“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去歇息,明天还要早起出去行猎。让我仔细想想。”
纳图抬头看了一眼塞木尔,见父亲的长发间已经有了丝丝银霜,他心事重重的起身和鄂伦退出了帐子。